第73章 殊途(三)
伍老先生走了,他在这江湖已经待了许久,久到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所以邱灵赋不过一眨眼,他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中,就像他从黑暗中走出来。
他要去哪里?
邱灵赋想到了一个地方,衔璧曾说邱心素还是个孩童时,就已经被人盯上。那这秘密,便是从血脉里带出来的。
血脉是从伍老先生那里带出来的。
邱灵赋看着手中那把朽刀,那是自己唯一的武器,他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给这老头子还回去。
但邱灵赋极少用这种近身的兵器,因为凡是人靠得太近,便会让他束手束脚。但此时容不得挑剔,他看那边黑影聚集如蠕动的巨云,已经杀得激烈,血腥和杀戮刺激了这些江湖人的欲望——阿魄与衔璧的命代表着那十多年来传说的宝物,切不可落入别人手里!
不少武林大派的掌门长老见此一幕,理智尚存,c-h-a手其中意图劝阻,可正如许碧川所说的,江湖如今没有武林盟,就算是泰山北斗紫霄佛门,也没有真正领导江湖的威慑力。
不过瞬息之间,场面已经像是一场控制不住的江湖屠杀,每个人盯着阿魄与衔璧的眼睛都是血红灼热的,与他们手中燃烧的火把一样血红灼热。
邱灵赋看到那些鬼火一般的眼睛,发热的头脑反而被这夜风吹得冷却下来。与阿魄那般英勇无畏一向不是邱灵赋的能耐。
更何况他心中清楚,他要是真的上去协助,阿魄恐怕更走不开。
他从s-hi漉漉的雪地里挖出许多冰冷的石子,这些石子拿在手中寒气刺骨,要是往时他连碰都不愿碰。他却越挖越多,攥在手中几乎灼热。
他往那边看去,观察着那两道年轻的身影,一粒尖石从手中飞s_h_è 过去,打歪了一段意欲c-h-a进衔璧胸膛的铁矛。
阿魄在那洞中教过他,为了活下来,暗器和毒也不是不能用。
只是此时没有毒,只有暗器。
今夜这座山上聚集着天下最顶尖的武林豪杰,立刻有人察觉了暗处有人。
时不待人,邱灵赋手中的石子一粒粒飞出,打在那些朝阿魄衔璧劈去的刀剑上。
阿魄在密麻如荆棘的刀锋中回头望去,他很快找到了那人意欲为自己打破的缺口。
他与衔璧对视一眼,便挥起那贴身的沌光匕首朝那处破去,像是一个带着尖角的骏马扬尘奔出。涌上来的人潮见了这股气势,都不由得心生退意,节节后退。
他像风一样洒脱自由,是个会把他人的馈赠全盘收下的人,从来知道如何对得起别人——只要他不知道这冒着危险的好意是邱灵赋给的。
邱灵赋看阿魄英姿飒爽浴血破出,只觉得快意涌上心尖,两人之间这么遥遥呼应,也是极有默契。天生一对的人,就该有天生一对的默契。
阿魄从那缺口冲出之时,只觉得手中的匕首似在轻颤,他的心也觉得莫名地颤动。在这样危险的时候,他脚步却不由自主停了一下。
衔璧见他出神,只急催道:“快走!”
他将横在面前的几把剑挑开,义无反顾冲了出去。
这个缺口,光靠几颗石子是打不开,还得靠那暗中人对武林众的吸引。
数以百计的黑影像是发现食物的幽魂飞驰而来,邱灵赋面前的视线被这眼花缭乱的黑影遮盖,像是墨污染了水,渐渐看不到干净的部分。
他从那黑影之间最后的缝隙中,看到阿魄与衔璧冲出重围,没入这山中浓墨未散的y-in影中。
来到他面前第一个的,是面露兴奋的陈巍,其次才是武功最为顶尖的九思道长渡德大师。而后焰云庄的烈老鬼也哼哧哼哧赶来。
还有许多邱灵赋见过或未曾谋面的人。
他们看邱灵赋不过坐着,一派温和友善的模样,也没有动手。能不动手的事,能用威慑力镇住的人,他们通常不会动手,这是他们测量自己权利地位的方式。
第一个惊叫的是烈百溪:“邱小少爷!是你!”
邱灵赋与他还算熟,烈百溪本就是个心思简单的人,此时不分场合,竟然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
邱灵赋朝他笑了笑,这烈百溪立刻呆了,脸蓦然发红,在如此严峻的局势下,也不知这小子想到了什么。
但他立刻醒悟过来,疑惑道:“你在这做什么?”
陈巍一把亮闪闪的大刀架在邱灵赋脖子上:“还能做什么?他帮那阿魄小子和那黄毛丫头逃走了!”
烈百溪看那刀尖映着火光锋利无比,倒吸一口寒气,脚步欲前又止,神色紧张。
邱灵赋虽表现得淡定,但心中却狂跳不止,这是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真正的实力,知道自己无法游刃有余对抗这么多人。
可现在看了烈百溪惊慌的模样,他心里反而平静不少。
他摇头晃脑:“大家半年前在花雨叶把酒言欢,今日在白雪岭明争暗斗,我只是觉得要做点什么。”
话说出口,他还笑了。觉得自己这话说得道骨仙风,像是怀揣着那刀,便有几分伍老先生的意思。
烈百溪脱口而出:“半年前在花雨叶,不是也有明争暗斗吗?”
说完便遭了烈老鬼一个眼刀子,这傻小子立马闭嘴不敢再说话。
九思道长问:“邱小少爷可知道这花雨叶与阿魄,还有白家之间的关系?”
泰山北斗果真名不虚传,这紫霄佛门都是悠久的老派,经过历代的变迁,这掌门领袖都是精挑细选,看得最透彻。
邱灵赋听了又一笑,他可是说书人,说书人可绝不会放过任何观众侧耳倾听的时候。
他话语清脆平和:“孔雀滨当年利用说书人,诬陷白家持不义之财。而后贪财者顺势借此讨伐,寻而不得便杀人逼问,逼问不得全门灭口。如今那家伙再利用说书人诱使大家上这白雪岭,嫁祸花雨叶意欲挑起江湖纷争。我说到这里,你们信不信?”
把故事说得如此直白简单,邱灵赋还是第一次。这也是他第一次那么痛快尝到如此强烈的、作为说书人的快意。
信不信?他问在场的人。
不信,当然不信!
光给焰云庄、孔雀滨、青山盟等六门按了个贪财者的名头,就已经是满口胡言。而那逼问不得全门灭口,哪里是名门正派做的事?
连大门派都走了邪道,难道小门派还能明哲自保?
邱灵赋说的一个字都也不能信。
陈巍早已脸色大变,漆黑的苍穹之下也能见他的脸死人一样刷白了一层。
他扬起大刀:“把这小子宰了!”
但立刻有人吓得惊叫,赶紧劝阻:“先让他说出宝物在哪!”
大刀停在空中,被无形的枷锁死死拉住了。
“宝物在哪!”陈巍厉声恐吓邱灵赋。
“宝物在哪!”说书人口中正义的侠客豪杰们咄咄逼问。
“宝物在哪!”江湖上再不起眼的人,在这黑夜遮掩下,也有底气大声吼出这句话。
“宝物在哪!”
“宝物在哪!”
“宝物在哪!”
像是一呼百应的号角,鸣起无边又无止境的战事。
凶神恶煞的问句,再远也要传到邱灵赋的耳朵里。他会被吓得立刻交代所有真相,因为他们自己就畏惧这样气势汹汹的逼问。
邱灵赋知道宝物在哪,他一定知道!白家的灭门与他有关,宝物也与他有关。
他出现在这里,便与一切脱不了干系,这其中并不需要逻辑和证明去解释,江湖人下决定的方式都是武断的,就像是被斧头绽开的破败缺口。
不仅如此,就连逼问的方式也是武断的!
只要足够强大,足够勇猛,手中的剑足够锋利,手中的刀足够霸气,便能从弱小者手中夺来金银珠宝、各色美人、权利地位,能满足一切心中的欲望。
几十年来,写满江湖默认规定的破旧纸张,已经脆弱不堪,现在它将被这胸腔中的愤懑彻底粉碎!江湖本就该充斥着野心和欲望,本就该是血r_ou_和武功堆砌起来的堡垒,逍遥又自由,永远豪气冲天!
谁要歌舞升平的花朝会?谁要清规戒律黑白分明的江湖?谁要杀人前的犹豫和杀人后的懊悔?
人与生俱来的,就是趋利避害,去满足心中的欲望,去摆脱所有折磨和寂寞!
邱灵赋面不改色。呼喊声不绝于耳,他竟然能听出一种皇帝临朝听着万万岁的麻木和冷漠。
在场的人没几个意识到当前的诡异,只有烈百溪被吓得惨白了脸,九思道长低眉凝重,那渡德大师道了一句佛号,无人听见。
邱灵赋只轻声道:“宝物只有一个,我给谁?”
他说得很轻,但是所有人都听到了,因为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他的身上,连他呼吸的声音,他们都格外注意。
四周鸦雀无声,大家手中的刀剑握得很紧,每个人都在控制着肌r_ou_,观察着四周。
所有的火光都打在邱灵赋身上,他被看得清清楚楚,脖子上的大刀和他的眼睛都被照得明亮。
邱灵赋笑了,他足够聪明,他意识到自己手中的权利和受到的威胁一样大。
他仿佛又在江海楼当上了饭酒老儿,一句话便能动摇人的念头,一个故事便能主宰人的心思。戏弄人的兴奋充斥着他的心脏,人所暴露的丑陋和愤怒,让他充满期待。
他只说了一句话:“段惊蛰让我给谁,我就给谁。”
人群中破开一道路子,一个挺拔英俊的黑衣人,怀中抱着一个惨白的人,那人上衣被血污浊,已经被悉心包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