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后他哭着质问妈妈,“你干嘛呀,给我弄个弟弟?我不要弟弟,我同学都没弟弟妹妹!”
妈妈摸着儿子的头,这个女人在外面做生意很泼辣,家里却柔声细语,“你傻呀,你妈啥时候害过你?你现在小,不懂,等你大了就明白了,有个兄弟姊妹可好。”
“好什么呀!”路春江抹眼泪,“他长这么丑!”
“你个傻孩子,我跟你说,一个人才没意思呢。你妈我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你爸俩弟弟,你呢,你们独生子女,从小独惯了,觉得好,其实根本就不好。”
“就好,我自己玩儿,我和大鹏玩儿,我就不跟他玩儿!”
“你得这么想,你妈你爹现在爬的动,等你长大了,我们老了,爬不动的时候,咋办?”
路春江看着母亲年轻的脸,懵懂地说,“你们不会老的。”
“会,人都会老,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妈妈笑起来,嘴角有个温柔的漩涡,“唉,等你大了,娶了媳妇,你媳妇不让你来背我,你怎么办?”
“我不娶媳妇。”路春江抱住妈妈,“咱们住一起啊,你们爬不动了,我就背你们上楼。”
“傻瓜蛋儿,怎么能不娶媳妇呢!不娶媳妇,你妈去哪抱孙子?”妈妈大笑,“你看,等你妈老了,生病了,别人就一个孩子,忙得过来吗?你有个弟弟,你俩就能互相依靠。这样不省你的事儿吗?”
“不要。”路春江在妈妈怀里撒娇,她身上有种好闻的味道,像“无事忙”,清苦的甜香。可惜妈妈没活到爬不动的那天,路春江十四岁那年,秋天的尾巴上,她查出来得了癌症。发现时已经晚了。手术、化疗,没什么作用。路春江看着妈妈一天天瘦下去,化疗让她大把大把掉头发,吃不下饭,喝水都吐。她去世的时候,已经看着不像她了。路春江抱着妈妈的遗像,没有哭。倒是改名叫路西的盼盼声泪俱下,两个大人搀着他,他像条泥鳅,不停地滑下去,被拎起来,再滑下去。
第二天春天,路春江骑车上学。春天那么短暂,风吹过高山,在平原呼啸而过。杨树开花了,“无事忙”落得到处都是。路春江写着英语卷子,冷不丁嗅到一点带着清苦的甜味儿,忽然眼里滑下来一颗豆大的眼泪。
他没有妈妈了。
路春江对着手机发了半天呆。路西把他屏蔽了,他看不到他的朋友圈动态。五点半,他起来去厨房,把土豆丝炒了,热了馒头。过了会儿,路西叫的外卖也来了。路西从房间里出来,端坐在桌前吃那塑料碗里盛的米线。米线白生生的,辣椒油染红了他的嘴唇。路春江打破沉默,“别光吃这个,不健康。”
路西头也没抬。
“盼盼,”路春江嚼着馒头,“你初五走?”
“嗯。”
“这么急啊。”
“忙。”
路西才大三,又不是工作了,“你们寒假这么短?在家多待几天吧,你两年没回来了……”
路西摇了下头。两年不见,他褪去了婴儿肥,轮廓比以前清晰了许多,下巴还是尖尖的。路春江沉默地吃着土豆丝,看路西快吃完了,又试探地问,“弟弟,你、你是不是谈朋友了?”
这次路西终于看他了。虽然没七八岁时那样瘦骨嶙峋,可眼睛还是特别大,眼珠黑得出奇,“对,谈了。——你满意了吗?”
路春江握着筷子,僵住了。路西起身把塑料盒和一次x_ing筷子收拾起来,然后钻进房间,嘭地关上门。路春江鼻端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n_ai油味儿,他味同嚼蜡地啃着冷馒头,安慰自己说,他该高兴的,两年前,不是他把路西推开的吗?
第3章
??不知哪家的皮孩子在楼下放鞭炮,“嗙”的一下,要响不响。鞭炮就是听个响,买来了,得放太阳底下晒晒,不然放得久了,y-in冷的潮气就会浸s-hi了火药,那爆仗放起来就嘎声嘎气的,一点儿也不热闹。路西闭着眼,想起以前卞美英一边和面,一边笑,“就跟放了个屁似的。”
她脸上沾了白面,路西站在板凳上,伸手替她抹去。每当这时卞美英就会笑骂,“泉子呢!兔崽子,又出去疯,还不如你弟!”
路春江在楼底下,和大鹏,彪子,张波,辰辰一群孩子跑来跑去,扮演司令、八路和鬼子。卞美英说,“你也去,老在楼上蹲着干嘛呀?”路西笑笑,“我作业还没做完呢。”
其实寒假作业一早就写完了。他不下去,下去路春江他们也不带他玩儿。就算带他了,他也永远是那个“鬼子”,当不成八路军。他喜欢守着卞美英,看着她揉面团,过一会儿揉好了,她就会高声叫喊,“老路!路建洪,干嘛呢!来调馅子!”
路建洪应和,“来了来了,嚷嚷什么呀你!全楼就咱家动静大!”他老穿着件破旧的毛衣,袖口有处拇指大的窟窿,说是猫抓的。路家没养猫,也许过去养过。自从养了路西之后家里也不需要猫了,路建洪说,两个孩子就够乱了。
……
暖气很热,靠着暖气睡了一夜,路西嗓子又干又痒。他两年多没回北方来,猛地一下回来了,竟然有些不适应。房子里静悄悄的,路春江不在。桌上搁着一页纸和钥匙,路春江写,“我去上课,下午回来。这是家里钥匙,新换了锁。”
路西把纸放下。桌上摆着一个碗,闻着是豆腐脑,还有两个包子。现在十点一刻,豆腐脑早就凉了。他端着碗去厨房,说是厨房,其实是阳台改造的。原本在客厅的组合柜被路春江搬了过去,充当厨具,抽油烟机和电磁炉倒是全新,擦得铮明瓦亮。微波炉摆在组合柜上头,路西热了豆腐脑,才吃了几口,杨子彤就来消息,问他,“怎么样了?”
“我就不该回来。”
“行啦,你哥都那么求你了。”
他求我?路西咬着勺子,“他一个人寂寞了,就想起我来了,要不也想不起来。”
“别这么想。你不是要跟你哥好聚好散吗?你老不搭理人家,还怎么好聚好散啊?”
“那就不好聚好散了。”
下午四点半,天空中飘起了细小的雪花。路西躺在床上玩手机,门锁响了几声,路春江回来了,大羽绒服,围巾,气喘吁吁。“盼盼,”他探头探脑地张望,见路西在房间里,立刻松口气,解下围巾,然后去换鞋。路西竖着耳朵,听着路春江在客厅走来走去。“钥匙你拿起来吧,昨天你累了,我忘给你说了,以前那个门坏了……”
路西不需要这把新钥匙,他这次回来,一方面是因为路春江不停地打电话来,各种恳求,另一方面,他下定决心“好聚好散”。他不想再回这个伤心的地方,看路春江假模假样地对他“好。”路春江换了衣服,“你中午吃了吗?”
“吃了。”
路春江被冷风吹得脸颊通红,自己揉了揉,“本来昨天最后一次,要去接你,就换到今天了。”他在辅导班赚外快,语文比不了英语和数学,连理化生也比不上。好在总有学生不会做阅读理解,写不出八百字的作文。“明天就过年了,你想出去吃,还是在家?”
路西抱着个小平板,路春江眨了眨眼,那可不是他给弟弟买的。路西上大学时他刚工作,路西的学费和生活费耗尽了路建洪最后的抚恤金。看来那个男朋友挺不错的,路春江酸溜溜地趿拉着拖鞋,“晚上吃什么呀?”
除了吃饭,他找不到和弟弟的共同语言了。
夜里路西洗了澡。路春江把门关紧,依旧闻到一丁点n_ai油味儿。那是路西的信息素,路春江揉揉鼻子,玩手机游戏。他听见门响了声,路西睡了。
白天大鹏打电话过来,“初五有空没?”
“初五我得送盼盼。”路春江吃着盒饭,米粒很硬,菜也不新鲜了。“干嘛?”
“聚聚啊!一年到头见不了几次。”大鹏当了警察,工作繁忙,“他回来了?认错了没?”
“认啥错,回来就行了。”
“你这个弟,有你这样的哥还耍脾气。换我早给他几个耳刮子了,好歹不知……”
“够了啊,”路春江打断大鹏的唠叨,“他年纪小,兄弟哪有不吵架的!”
“狗屁兄弟,他跟你又没血缘关系,小崽子要不是我姨捡回来,早死了。就这还成天到晚闹腾,跟谁甩脸子呢?”
没有卞美英,路西确定自己现在肯定不能洗上热水澡,干干净净地躺在暖气旁边玩ipad。他八岁前都生活在惶恐中,打骂是家常便饭,他见到卞美英时,穿的还是“姐姐”的旧衣服,两只手肿着,疮口淌着脓。
可能因为这幅模样太可怜了,所以卞美英收养了他。路建洪对家里多个孩子没太大的意见,路西有次偷听养父母聊天,路建洪说,“哎呀,他大了以后能怎么着?不指望那么多了,就是逢年过节,怎么也得给我买条烟买瓶酒吧!”说完了呵呵笑。卞美英打着毛衣,也跟着笑。他们对他没很高的要求,一条烟、一瓶酒就够了。他本来是这个家的外人,成年了就该麻利地滚出去,工作赚钱,给养父买烟买酒,给养母推销茶叶,陪她挑颜色鲜亮的毛线球。是路西得寸进尺,居然觊觎起这个家真正的儿子。
当然,他失败了。
路春江盛怒之下,抽了他一耳光。非常疼,路西记得那个夏夜,空调的冷风吹着他滚烫的皮肤,激起一片片细小的疙瘩。路春江跑出去了,四周陷入寂静。他死了一样躺在黑暗里,觉得自己就是死了,躺在s-hi冷的棺材里,被蚂蚁噬咬皮r_ou_。后来他开始做梦,梦到路春江带他去山底下买辅导材料。几个小乞丐拖着残缺不全的肢体,死死抱住了他的腿。路西吓得放声大哭,路春江冷着脸说,“看到没?你要是不听话,以后就跟他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