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侠无论如何不愿意让猫儿这样生活一两年。
他想让猫儿今年就上学,而且非常想让猫儿跟着柳崴一起上。
大嫂秀梅不管心里有多么忌讳猫儿,她从来都没有明确对柳葳和柳蕤说过不许和猫儿一起耍的话,猫儿平时跟两个哥哥还是有比较多的时间一起耍的。
这两年,越来越大的柳葳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他无视秀梅那些无奈的暗示,对猫儿和柳蕤一样、没有一点隔阂的好,柳侠知道这是大哥教导的结果。
如果猫儿能和柳崴一起上学,他相信柳崴在外面会尽量保护猫儿。
可他翻来覆去想了这么多天,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
一是会让大嫂担心柳崴。
最主要的是,如果猫儿和柳蕤跟柳崴一起去望宁上学,他俩都还小,不能长时间走山路,大哥就得每天接送他们两个,这样大哥就被栓牢了,哪里都去不了。
当初柳侠他们小的时候,还有柳茂能帮忙,柳长青和柳长春也都还年轻,柳魁有事的时候他们都可以去接送柳侠他们。
可现在,柳茂不用说了,柳长青和柳长春也都年过五十,每天跑几十里山路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可能了。
柳魁从前年去千鹤山给修路队打石头开始,一直找机会在外面打零工挣钱,他想自己挣钱养活家里的老老小小,这样才能让柳川和柳凌喘口气,用自己的工资办点自己的事。
柳川已经二十五了,柳家岭像他这么大的男人,除了娶不起媳妇的,孩子都有两三个了。
一家人都觉得拖累了柳川,柳魁作为大哥更觉得对不起弟弟。
柳侠也不想因为猫儿让几个哥哥都跟着受累。
最后他决定,如果他复读或考上大学,就让猫儿今年和柳蕤一起先去上大队的小学。
七八岁的小孩儿,只要在一起耍的有意思,谁也记不住家长教的那些不许跟谁一起耍的话,猫儿可以在学校里找到一些脾气相投的伙伴。
但昨天柳牡丹对猫儿说的那些话让他想到,村子里的长舌妇不止牛三妮一个,如果她们都敢肆无忌惮的教孩子像柳牡丹这样当着猫儿的面胡说八道,那猫儿在学校面临的恐怕不仅仅是被冷落被孤立,还可能是被集体围攻的嘲笑和作弄。
他刚去望宁上学时一大群同学对着一个女孩子齐声高喊“离婚头,拖油瓶”的场面他至今历历在目。
当时的他作为旁观者只觉得很好玩,现在想起来,那场面对那女孩子何其残忍,而她还只是因为母亲离婚改嫁被诟病。
猫儿的罪名在村人?j-ian??比这个女孩子不知道要严重多少倍。
每个参与嘲笑作弄人的小孩子心里也许并没有多么大的恶意,大多数都只是跟着凑热闹瞎起哄,但那嘲笑作弄叠加在一个人身上,就会成为深深烙刻在心里的屈辱伤痕。
他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猫儿的身上。
杀鸡儆猴是他离开前能给猫儿提供的最好的庇护,什么样的后果他都不会在乎。
柳长青说:“小侠,我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改不改是你自己的事,我今儿跟你再说一遍,人生到这世上,就没有个十成十称心的。
咱柳家岭才几个人,望宁公社才几个人,天天就这么多事,你以后要是出去,外面的世界大了,啥样的人都有,你要是听谁说一句让你不顺心的,你就要去打人,去找人理论,非要争出个谁对谁错,那就不用活着了,光想这些事就能把你给累死;你给我背背唐太宗和许敬宗的那篇文章。”
柳侠不知道柳长青什么意思,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背诵:“唐太宗谓许敬宗曰:朕观群臣之中唯卿最贤,有言非者何也?
敬宗对曰,春雨如膏,农夫喜其润泽,行人恶其泥泞;秋月如镜,佳人喜其玩赏,盗贼恨其光辉;天地之大,人犹有叹焉,何况臣乎?
臣无肥羊美酒以调众人之口。
故是非不可听,听之不可说;君听臣遭诛,父听子遭戮,夫妻听之离,朋友听之别,乡邻听之疏,亲戚听之绝。人生七尺躯,谨防三寸舌,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
帝曰,卿言甚善,朕当识之。”
柳侠背的声音到最后越来越小,但他还是很清楚的背诵完了,他心里已经有点明白柳长青的意思。
柳长青说:“背哩挺好,不过光会背没用,给我说说许敬宗话里的意思。”
柳侠说:“他的意思是,一个东西是好还是坏,全看用的人是谁,同样一件事,合了自己的心意,人就觉得好,不合自己的心意,人就觉得坏;
世界很大,所有的人都有不称心的事;一个人做事,也不可能会称所有人的心愿,这就是所谓众口难调。
所以说是挑拨是非的话不要听,如果听到了也不能再去传。
当皇帝的如果听听信了这些话,无辜的臣子会遭到诛杀;
当父亲的听信了这样的话,孩子就会被害死;
夫妻听信了这样的话会离心离德,朋友听信了这样的话会断绝友谊,乡亲邻居听信了这样的话会彼此疏远,亲戚听信了这样的话会断绝亲情;
世上的七尺男儿,要小心不让自己受到这样的挑拨……”
柳川浑身透湿的站在坡口,慢慢平复着自己的呼吸。
他没想到自己天不亮就骑摩托车往家赶,跑了几十里山路回到家,看到的竟然是这种场面。
他轻轻走过来站在柳侠身后,听父亲教训柳侠。
柳长青说:“你读书比我多,道理你都懂,我说多了你也听不进去。
小侠,今儿我再说这一回,人生在世上,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心里没愧,不用去想别人都说了啥传了啥。
老天爷尚且不能对得住所有的人,咱还怕别人说两句闲话?
俗语说,人长千只手,捂不住万人口。
咱不做伤天害理哩事,嘴长在别人身上,谁想说啥就让他说去,咱关了门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自己日子过的顺心,何必去想那些不相干的人的闲话?”
柳侠低下头,但很快就又抬了起来,对柳长青说:“伯,我知道错了。”
柳长青说:“你知道错了,可把咱猫儿给吓住了,”他对猫儿说:“猫儿,你也六岁了,大爷爷说话你也差不多都听懂了,你要记着大爷爷今儿给你说的话。”
猫儿点点头:“嗯。”
柳长青说:“猫儿,你跟您小葳小蕤哥和小莘一样,都是大爷爷家哩孩儿,只要大爷爷活着,谁也不会把你送到后妈那儿,就是大爷爷死了……”
柳魁喊了一声:“伯,你说啥哩!”
柳长青没理柳魁:“就是大爷爷有一天不在了,还有您大伯大娘,还有您几个叔,他们都会养活你,家里就是穷哩只剩下一口饭,那一口饭里也有你一份,只要你不想走,不想离开这个家,这个家就永远没有人会撵你走,记着没,猫儿?”
猫儿乖乖的说: “记着了。”
柳长青扫视一圈:“柳魁,柳川,柳海,柳钰,你们都记着没有?”
“记着了。”几个人异口同声的回答,里面还有一个稚嫩的声音,是柳葳。
柳长青看向柳川。
柳魁和其他人也都紧张又期待地看着柳川。
他们看到柳川进院子就都着急的不行,但不敢打断柳长青的话,他们都觉得柳川凝重聆听的表情下有掩盖不住的兴奋。
柳侠扭头看柳川。
柳川深深的吸了口气,无法控制地露出笑容,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伯,妈,大哥,咱幺儿考上大学了,重点大学!”
柳侠傻愣愣地跪着,看着怀里和他一样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猫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听见柳海和柳钰欣喜的大叫划破山间的溪流鸟鸣,在群山中回荡:
“啊——,俺幺儿考上大学了,俺幺儿考上重点大学了……”
第39章
柳侠坐在树墩上,一遍遍地看着手里的通知书。
窑洞里,秀梅擀面条的声音一下一下传过来,咚——咚咚,咚——咚咚,犹如他的心跳。
柳海快高兴疯了,趴在旁边的石桌上给柳凌写信,虽然柳侠的学校不在京都让他觉得失落,但这点小遗憾和巨大的惊喜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柳魁一直乐的合不拢嘴,坐在柳长青身边看看柳侠,忍不住又笑出了声:“伯,幺儿这皮小子可真争气啊,嘿嘿嘿,川儿,你肯定夜儿黑都没睡着吧?”
柳川赤裸着精干的上身,扇着扇子:“要不是我拿到通知书的时候天都差不多黑了,我当时就回来了,嘿嘿,哥,你不知道我当时啥样,队里几个兄弟都说我别给笑傻了,嘿嘿嘿,咱幺儿真争气,要是叫他再上一年高三,我都舍不得。”
柳魁问柳侠:“幺儿,你说预考才八十多名,咋就一下考了个第一哩?”
柳海奋笔疾书中回答:“那叫潜力,那叫爆发,平常考第一名有屁用,高考这玩意儿就是一锤子买卖,中不中就看这一下!”
猫儿在柳侠怀里第一次不敢再像个泥鳅似的来回出溜,他小心翼翼的看着信封上的字:“小叔,这个字跟开会的会差不多,它咋念?”
柳侠指着那个字说:“左边这个是绞丝旁,它和开会的会字合在一起,还念会,就是画画的意思,用书面语也叫绘画。”
猫儿又指着前面一个字:“那它呢?”
“念测,测量,就是量量东西有多高,多大,多长,量山、量水、量大地,量房子,量好了再给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