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凌眼前出现一个领口歪斜、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地伸手指着他,口齿不清地骂人的形象:“妈……了个巴子,你们会……不会走路……敢,敢挡……老……老子的路……”
然后是被他打得躺到地上后,晕头晕脑摸手机的模样:“他妈的……敢打我,信不信……一……一个电……电话,老子……老子……弄死你……”
柳凌笑道:“那是个作死的鬼,即便这回没事,早晚也要出事。”
柳岸问:“五叔,你前两天在哪儿?”
柳凌垂下眼睛,挖了一勺菜汤:“燕南的京都军区总医院。”
柳岸点了点头:“哦。”那震北叔肯定知道了,五叔也应该是做过全面的检查,没有问题了才回的家。
柳凌吃了汤,冬燕说医生交待,柳凌虽然脑震荡不严重,但最近几天也要多休息。
柳侠和柳岸帮忙挪开后面的被子,让柳凌躺好,让他睡会儿,两个人就出来了。
店里的高端货品“五一”时被土豪购房团抄底,怀琛和相熟的玉器专家一起去进货,今天刚刚回来,听到柳凌的事,货往保险柜里一扔就过来了。
京都集中了全中国最顶级的高官显贵,但正因为显贵豪门太多,背后的水又都很深,各家背后的关系也是勾连环纵诸多牵扯,如果发生冲突引发的后果难以掌控,并且天子脚下也是法律执行度最高的地方,所以在京都反而很少发生像张伟光及其父亲那样晚辈肆无忌惮地为非作歹、长辈明火执仗地包庇纵容的事。
所以怀琛对张伟光不跟柳凌和其他受害者道歉的愤怒,还要略胜过对柳凌被撞这件事本身。
柳岸和柳葳、冬燕也是类似的心情,在确认柳凌的身体确实并无大碍、肯定不会有后遗症之类的情况后,他们都对张家的嚣张跋扈更加不能容忍。
大家心情都不好,柳侠更是蔫的都要打卷儿了,晚上睡觉时,他脑袋扎在柳岸的肩上,半天都不说话。
柳岸哄了老半天,他才抬起头,非常失落地问道:“小叔是不是可没用孩儿?”
柳岸不解:“小叔你为啥这样说?”
柳侠说:“您五叔搁外头叫人欺负,我没法给他报仇,我知那是因为咱是平头老百姓,没法儿;可您五叔受伤住院,他宁愿叫冬燕姐去照顾他,也不给我说一声……”他把头又趴下去,不说了。
柳岸把柳侠的头扳起来,让他看着自己:“小叔,当初我生病哩时候,医生跟你说哩是真实情况,跟我说哩就是重度贫血。
你带着我来京都,俺三叔光跟俺大伯大娘四叔四婶儿说了我是啥病,俺伯、俺爷爷、俺大爷爷、俺奶奶,您都不说?为啥?”
柳侠说:“怕他们操心。”
柳岸说:“俺大伯俺娘对我就不操心了?”
柳侠说:“那不老一样,您伯、您爷爷都是你最亲最亲哩人,你对他们跟谁都不一样。”
柳岸说:“这就对了嘛,越是遇见大哩、后果可能特别严重哩事,越不愿意叫最亲哩人知,怕他们担心。别哩人,也可亲,可毕竟不一样。”
我当初检查出来那病哩时候,我觉得我跟你是最亲哩,可是,你心里知,我还是俺伯哩孩儿,他就是看着平常跟我不亲,关键时候,那感觉还是不一样。”
柳侠抱紧了柳岸:“我知你啥意思了孩儿。你现在好了,不准再说那事。”
柳岸回抱着他:“中,我不说了,不说了。”
柳侠到凌晨才慢慢睡着。
柳岸看着窗户,又过了好一会儿,才闭上眼睛。
那只是其中一个因素,最重要的是,五叔不能叫家里人知道他和震北叔之间的事,可这样的时候,他又不忍心拒绝震北叔的帮助,也许,还有……窥视。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光明正大地相见?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安心地和你在一起……
——
第二天,柳侠一步都不肯离开家,要么守在柳凌身边,要么就是用王德邻和岳祁送过来的那些食材和药材给柳凌做吃的。
马鹏程一天给往家里打了十来个电话,让柳岸去店里给他们上课,都被柳岸给拒绝了。
他就跟着柳侠,陪柳凌说话,或者和他一起,把那些食材或药材做成清淡可口的汤。
第三天,吃过早饭,柳侠和柳岸又去柳凌的房间陪他。
柳凌说:“幺儿,我又没啥事,您不用全都搁家里陪着我,您还都有自己哩事咧。猫儿过两天就该走了,你搁海子那边买哩房,不就是给孩儿买哩吗,你都不叫他去看看?”
柳葳也在旁边说:“就是小叔,孩儿这一走就是两三年,再回来那房可能就不是现在这样了,领着孩儿去看看吧。”
柳岸一回来,柳侠高兴得都把那个罪魁祸首的房子给忘了,柳凌这么一说,他也觉得应该叫猫儿去看一下,可是……
柳凌说:“孩儿,其实,我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可想多睡儿补补眠,您都守着我,我也不好意思睡。”
于是,柳侠就和柳岸一起,来到了自己新买的院子。
何家老爷子的脸更难看了,盯着柳侠和柳岸的目光,妥妥的就是在看杀父仇人。
可惜,柳家叔侄视而不见,愉快地视察自己的新产业。
看来何宝林是认定了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来自这个老院,急于逃离,说好的他有三个月准备期,这才几天,空调就已经只剩下何老爷子屋子里那一个了,另外两个都已经拆走了。
老杨树胡同一带的四合院大概是民国初期开始修建的,那时候前朝关于宅邸和官阶、身份的规矩已经不复存在,有钱喜欢什么样就盖什么样,所以老杨树胡同虽然地方偏僻,房子和院落却比老城根儿里很多房子都高大宽敞,但讲究上就不那么细致了。
何家的房子年头肯定要比谭家的早很多,应该可以追溯到前朝,所以从大门到内里的房子,都有诸多讲究。
比如,何家的大门就修在东南角,而不是正中间,据何宝林说,这门还有专用的名字,叫“蛮子门”,没谭家的大门高阔大气,却要精致上好几分,有很多柳侠和柳岸这种出身穷山沟的土包子根本不懂的讲究。
柳侠和猫儿对门上那些形状奇怪的小玩意很感兴趣。
两个人正对着上边的龙头样的东西研究,何老爷子过来了,硬邦邦地说:“你要是买了我们家,这葡萄架和那棵杜仲树不能砍,这一条到时候你得写在买房子的手续上,要不,要不这房子我就不卖了。”
柳侠没打算砍这院子里任何一棵树,他喜欢的就是这院子现在的感觉,他如果来住,可能会再添一点自己喜欢的花草,但原有的肯定不会动,所以他说:“没问题,您要是想他们,有时间随时可以回来看看。”
何老头儿可能没想到柳侠这么好说话,最近几年京都的房子越来越贵,租房子的越来越多,附近很多人家都把院子里的树啊花啊给收拾掉,加盖房子出租,他以为柳侠也是打的这个主意。
“你可得说话算数。”何老头儿依然犟着一张难看的老脸说,“你要是说话不算数,哪天我回来树没有了,我就,我就告你去,这可都是我跟那老婆子结婚的时候种下的,谁都不能砍。”
“大爷您放心吧,”柳岸说,“我们说不砍就不砍,还有什么您放心不下的,您现在也可以跟我们说。”
何老头儿慢慢往院子里走,一边走一遍絮絮叨叨:“多着呢,多着呢,这是我爷爷奶奶、我爹娘留给我的,我和老婆子结婚的新房子,我跟她住了快六十年,她的东西,谁都不许动,谁都不许动……”
柳侠拉着柳岸的手,看着那个面相凶悍的老人跟个被抛弃的孩子一样,孤伶伶地走回了大院子里。
两个人准备走了,坐到了车子里,柳侠忽然说:“要不然,反正小莘还要过三年才能来上大学,你现在也回不来,我和何宝林办完手续后,让这老爷子还在这儿住着吧,算是他借住,等你回来或者小莘来了,再让他搬走……”
柳岸点点头:“你有他电话,如果你真这样想,现在就给他打吧。”
柳侠马上拿出手机,给何宝林打电话。
何宝林半天都不敢相信柳侠的意思:“你,你说真的?”
柳侠说:“真的,那么多房子,老爷子也就占一间,就算我小侄儿真来了,也没什么影响,不过,仅限于老爷子在这里住啊,你和你家里其他人临时来看看他、吃顿饭照顾照顾他成,长住不成。”
何宝林感激的好像有点懵了,说话都颠三倒四的:“当然当然,这怎么有这么好的事儿呢?那个小柳,先谢谢啊,你不知道为了给我爷爷找个合适的房子,我这儿都快神经了。
那啥,小柳你放心,我们家其他人如果不是没办法,给钱都不会过去,他们都怕把那什么……啊不是不是,我们现在住的楼房水电气暖齐全,谁没事爱去那地方住啊,也就是你们这种有钱玩得起情趣的人喜欢那种地方,啊哈哈哈哈……”
放下电话,柳侠也有点犯嘀咕:“希望这老头儿到时候别老难说话,他要是敢挤兑咱,那我就给他撵走。”
柳岸伸出右手,和柳侠的左手十指相扣:“中,如果他不讲理,到时候你一声令下,我就给他扔大街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