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点,去食堂打了饭上来吃,以前吃饭的时候在食堂吃,后来发现只要在食堂里,吃饭总能变成工作研讨会,我不想折磨我的胃。
下午的时候,开始审查下面人整理过的文件,几百万的涉案款都是少的,动不动就几千万。有时候觉得这些腐败分子胆子颇大,但真正见了本人,又会觉得和设想的完全不同——大多看起来是温厚而勤俭的,很难察觉到皮囊下贪婪的灵魂。
我批了一些文件,底下人联合其他部门一起去抓人,一眨眼就到了下班的时候。
我这一天都没想到张晨,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因而在扣上钢笔之后,自己给自己加了个班——去和刚刚被抓进来的“同事”聊聊天。
今天进来的人我是认识的,叫黄明志,当年入职军训的时候,一个屋十六个人,他是睡我对床的,关系处得也行,互相帮忙按摩个腿,拳场上凑一对互相揍的。
他定岗在税局,我在经济委,那时候还能偶尔见个面,后来从我去环保局开始,见得就少了,总说有机会一起喝酒,但总抽不出时间,久而久之,关系也淡了。
我想我还是得来看看他,不为别的,就为他私下挪走了3000万的公款,进小黑屋之后自白里有一句话是“陈和平那孙子辞过职都进领导班子了,我在税局干了十来年了,现在刚到科级,你说,我心理能平衡么?”
我进了屋里的时候,两个下属正在审问,黄明志有问必答,特别配合,但他一看见我进来,就不吭声了。
我坐在了空椅子上,也没说话,黄明志就喊了我一声:“陈和平,你怎么也过来了。”
“你说你心理不平衡,我这不就过来了么,看你哪儿心里不平衡啊。”
“嘿,”黄明志贱兮兮地笑了,“就随口一说呗,咱们当年一个宿舍十六人,走的走,进去的进去,不出头的不出头,就你,你陈和平进了领导班子,现在混得最好。”
“我运气比较好,”我有点想翘起二郎腿,但想起这不是在当年我和黄志明一起吃饭的饭馆儿,而是在纪委的小黑屋里,还是忍住了,“我早说过你这人胆子太大,以后要收敛一些。”
“谢谢领导在我犯了重大错误的时候,愿意不计前嫌地前来进行人生方向的指导。”
“噗——”这不是我笑的,我转过头,看到一个年轻的下属捂住了嘴,心里记下了他的名字——当然不是为了给他涨工资,而是年底给他的考评要扣分。有些时候、有些场合,必要的严肃是基本的工作态度,这里并不是可以笑出声的地方。
“所有贪污的账目都已经清楚了,但我总觉得,你经手的不止这三千万。”我懒得绕圈子,直接抛出了个直球,记录员也开始沙沙书写。
黄志明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依旧是贱贱地笑着的,干脆地回我:“我违法违纪,愿意配合调查,所有账目和钱款都已经交代清楚了,马上就要走司法程序,陈和平,你虽然是大领导,也不能直接就来主观臆断。”
“我的确没什么证据,”我抓了一支笔,手指摸了摸上头冰凉的金属夹,“只是想着你这个人总会留一手,再加上你自白书上多的那句话,让我最近没少接受调查,所以过来问一句。”
说来也怪,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黄志明喜欢留一手,那时候宿舍流行玩儿三国杀,每一次我们以为能砍死他的时候,他总留着一颗桃或者一张保命的卡牌,笑着活到了最后。
所以在他看似交代了所有的事后,我总有一种不满足和不踏实的感觉——他或许隐瞒着什么。
“陈和平,你就是想太多了,”黄志明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看了一眼记录员,“你们也辛苦了,领导没事抽风,你们也要多加班工作。”
“三千万,二十年打底,最高就是无期。”我以前不太懂刑法,现在已经很熟悉相关的条款了。
“死不了,多少年都无所谓。”
“你家里人怎么办?”
“你不知道么?”黄志明挑了挑眉,“他们都出国了,不过你放心,用的不是涉案款,我太太是财务高管,她的钱。”
“你也不缺钱……”我揉了揉眉心,感觉头疼了起来。
“嗨,不缺钱,这不缺面儿么,看中了一新跑车,特想买,一时冲动就犯下事儿了。”
这理由简直荒谬绝伦,我自诩知道黄志明是个什么x_ing格的人,他就是腐败了、堕落了,也决计不可能是因为一辆车。
我还想再问,但想到自己的位置,想到了满屋的下属,着实不应该再问,摸了摸上衣兜,只摸到了纸巾和小本子,又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喊了一声:“小张?”
小张应了一声,问:“主任,什么事?”
“有烟和火么?”
“有。”
“递给黄志明。”
黄志明一下子就笑了:“谢谢你啊,兄弟。”
“没什么可谢的。”
“我估计我得在西边的监狱了,离你家好像也不太远,你到时候逢年过节的记得来看看我。”
“有空会去的。”
“我家里有个乌龟,估计财产什么都充公了,你去帮我看看,要是乌龟还活着,就送你了。”
“是给我养吧?”
“对,麻烦你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审问,到最后变得这么迷一样地温情,就好像我不是批准查他的人,而只是他过去玩儿得挺好的一兄弟。
“进监狱里好好表现吧,争取早点出来。”
“这话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站了起来,想和他握个手,但他一只手被铐在椅子上,一只手里夹着烟,也一点也没有掐了烟的意思。
“保重吧。”
“陈和平,我这辈子是当不了好官了,但你还能继续当,记得啊,为人民服务~”
他最后一句说得轻佻又随意,逼得我眼圈泛红。
当年一个月军训的最后一天,有一个很老套的环节,一群人站在旗帜前,做一个宣誓。
我们以为会是特别冗长的文字,摊开手里的提示纸后,才发现只有一句话:“为人民服务。”
我们在阳光下,喊了这句口号二十遍,一遍比一遍更响亮了一些。我们也是保留这个环节的最后一届,据说到了下一届的时候,这个环节领导觉得过分教条主义,就删掉了。
事实证明,当年喊过的口号对一些人也没什么用,人的路总归是自己走的,想要走歪路亦或捷径,莫说是一句口号,就是背信弃义、妻离子散,也会争着去走。
但我还是会因为这句话而忍不住眼圈泛红,纵使有一些人对这句话十分不屑,总有一些人在用一生践行坚守着它,譬如郑强,譬如很多很多的人。
出了所谓小黑屋,已经到了晚上九点钟,这时候路上车已经不堵了,司机那边我叫他提前下班了,我当然可以自己开车回家,但想了想空旷的家,也没什么想回的欲`望,好在楼内有休息室,我做了个登记,拉高被子就睡了。
如此吃住几乎都在单位里,没过多久,黄志明就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还是态度良好的结果。
我没有参加他的庭审,据说其他涉案人员痛哭流涕、深深忏悔,就他一个面无表情。
有一日,我拿着手包翻阅资料的时候,突然摸到了一处硬物,从小口袋里翻出东西来,才发现是一张泊车卡,该是那天我和张晨吃饭的时候,在门口兑的,但第二天我直接离开,也忘记了这件事。
酒店那边如果丢失了泊车卡,也可以通过其他途径和材料领回自己的车子,张晨一直没跟我提这件事,应该是领了车走了,即使没领,酒店方也会想办法联系上他,无需我担心。
我正想把泊车卡收起来,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了那天跑车的模样,伴随着黄志明的一句话。
“嗨,不缺钱,这不缺面儿么,看中了一新跑车,特想买,一时冲动就犯下事儿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将这二者联系在一起,但这联想让我觉得惊恐。
第34章
我知道我不能因为张晨恰好开了个跑车,黄明志提到他违法犯罪的动机是买跑车,而强行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这世界上最不少的就是巧合,我试图忽视它,但花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还是难以平复心情,干脆去调了黄明志案子的材料,试图从中发现跑车的踪迹。
我当然没有他案子的卷宗——那些是属于公检法机关的,但我们的人过去抓他的时候,会在现场拍摄一些照片,我进了电脑系统里,翻出了对应的照片,猛然发现,它竟然同张晨那日接我的车子一模一样。
如果说是巧合,那也太过勉强。我对跑车没有太多的了解,但之前准备购车的时候,也记录了一些网站,我刚打开了新的浏览器页面,想了想,又拿了一个不常用的手机,联网,选择在手机端cao作。
这幢楼的所有信息流都在监控之下,还是用个人手机更稳妥些。这款跑车进关的时候缴纳过进口关税,税务系统对外是保密的,但我试了试黄明志的账号和密码,竟然进去了——系统里尚未注销他的账号,他的账号密码这么多年也一直就没变过。
通过谷歌图片查到了对应的型号,进税务系统里查到了对应记录——张晨名下的一家公司曾从国外进口过两辆,并缴纳了相应税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