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份,头提职了,八月份,班子重组,我收到了外派调令,前往鹿市担任二把手。鹿市并非沿海城市,也非贫苦地区,经济水平位居国内中层,政治地位一直不高,历任鹿市的头,大多止步省委,很难进一步。
鹿市的发展以重工业和矿业为主,地理位置并不优越,在国家整体重工业发展缓慢的大背景下,每年的GDP几乎成了一条精准的水平线。
这次外调对我而言,算得上是贬出了权利的核心圈,基本绝了再起来的可能。我收到消息后没过多久,张晨的号码就出现在我手机屏幕上了,我想了想选择了拒接,因为实在没什么可说的。
我知道这样的结果已经算是不错,至少没有进监狱里或者死在那个封闭的空间里,但这场人事调动,让我很不甘心。
对,不甘心,并未做错任何事,因为触碰到潜在的规则,而遭遇打压的不甘心。
并非热血青年,也非不了解“规矩”,只是再没有像此刻一样,渴望着权利,渴望着向上爬,渴望着最顶端的位置。
如果我的位置足够高、说的话足够有分量,我提交的证据会立刻变成行动的依据,我举报的贪官会有希望落马,我试图改变的现象会有所改善。这是最浅显不过的道理,我却一直拒绝相信。
骨子里,我从未将我自己看成一个“很有希望拥有更大权利”的人,而是将自己看成和过去一样的普通人。
我天真地愿意相信人人平等,愿意相信政治清明、法律公正,愿意相信时间终究会给出满意的答案。但这纸调令轻易地打碎了我的想法,我无法再信任或者寄托任何人调查事件的真相,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让“那些人”一一落马。我所拥有的筹码太少,在这一轮权利的游戏里输得干干净净。
我收拾好了所有必要的东西,离开了工作将近两年的办公楼,如无意外,在今后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应当不会踏进这里了。
司机依旧尽职尽责地问我想去哪里,我握紧了手中的皮包,想了想,说:“送我去A大。”
A大是我的母校,我在那里度过了前半生最快活的一段时光。我下了车,郑重向司机道了谢,缓慢地走进了校园的大门。
主教学楼的时钟指向了晚上八点,校园里路上的学生们并不多,我走在校园里,一些尘封已久的回忆,慢慢地翻滚出来。
我记得那个很简陋的亭子,当年我加的社团,学长和学姐们叫我一起过去吃西瓜。
也记得那个蜿蜒的回廊,当年柱子上缠着一层又一层的葡萄,等葡萄节一到,大家跑着跳着,大笑着摘葡萄。
我终于走到了体育场上,临近学校百年校庆,cao场的一角有搭建了一半的舞台。
我难以遏制地想到那个夜晚,昏暗的灯光闪啊闪,有个人握住了我的手,他说——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年轻的时候多好啊,什么都不必去想,什么都能当真,也看不到这个世界任何y-in暗的地方。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被蚊子咬了两个包,终于放弃在这里回忆青春,虐待自己的神经。我迈开步子转过身,就看见张晨站在我身后,距离我不到十米远。
体育场内昏黄的光打在他的脸上,他面无表情,像一尊艺术雕像。
我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喊我的名字。我走近了他,问他:“这么多年了,张晨,你不累么?”
“我有什么可累的啊……”张晨的头发有点乱,挡了一点眼睛,他的声音有点哑,“我爱你啊,哪里会觉得累啊。”
“我还没有向你道谢,谢谢你那时候救了我,也谢谢你在后来的时候,尽量保全了我。”无论我多么痛恨眼前的结果,我依然无法否认,是张晨帮了我。如果没有他,我势必会在那场劫持中付出更多的代价,也说不定会在之后的日子里,锒铛入狱,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你不傻啊,陈和平……”他刻意拉长了语调,却听不出丝毫嘲讽的味道,我看到了他眼底的那圈黑色,心脏也随着他这句话,剧烈地跳动了几下。
“我不傻,所以我说谢谢你。”
“我要是说,我是为了保护你,才跟我太太结的婚,你会不会更感动一点?” 张晨跺了一下脚,头发飘了一下,像个小孩似的。
“你是么?”我下意识地反问他。
“虽然可以骗你,但还真的不是啊。”
张晨的脸上露出犯错误被抓包时的那种满不在乎的笑,他伸出了右手:“我们手牵着手,走一会儿路吧。”
“我为什么要和你牵手呢?”
“就当是可怜我吧,我那么爱你,都快疯掉了。”
我心里骂了一句“骗子”,但还是伸出了手,握住了他的。我们手牵着手,走在曾走过无数遍的路上,特别像校园情侣终成眷属的故地重游,想到这儿,竟然诡异地感到了一瞬间的幸福,但很快,又回到了冰冷的现实世界。
“陈和平。”
“嗯?”
“我问你,要是我现在离婚,什么都不要了,就跟你丫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你愿意么?”
“我不愿意。”
“我以后再也不找别人了,守着你过,就你,还有我,你愿意么?”
“我不愿意。”
“如果我和你从年少时就在一起,我们一直和和美美,没有别人,没有矛盾,遇到现在的情形,我让你以后别查我妈了,你愿意么?”
张晨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握得我手指尖发疼,我像是站在审判庭里,周围有无数的人在问我——你愿意么?
“我不愿意。”我听到了我最终的回答。
紧握的手骤然松开,分明是盛夏,掌心却感到了凉意,张晨停下了脚步,他说:“陈和平,我真想弄死你啊。”
我看着眼前手牵着手玩耍的情侣,看着那些无忧无语的年轻人,看着路灯下暗沉的影子。
“我早就说过,我们不是一路人。”
“你早晚会把自己折腾死,你知道么?”
“我知道,但我就乐意这么做。”
“听点人话很难么,陈和平?”
“当个好人很难么,张晨?”
我转过头,正好与张晨的视线相对,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我不能容忍的东西,我想,他也是。
我们纠缠了那么多年,却发现彼此之间越来越不合适,从最初的口味甜咸,到后来忠诚与否,到现在立场完全对立。我不理解张晨为什么还抱有执念,我与他早就在不同的路上,他来追我,我都替他累得慌。
他不愿意改变他自己,我不愿意改变我自己,我们都有坚持着无法退让的地方,就没意义再在一起。
他已经组建了新的家庭,我们大半年的时间聚少离多,早就该疏远和背离了。
他有什么可坚守追忆的?
而我,又有什么恋恋不舍?
我移开了视线,转过了身,向与之前相反的方向走,我们不该走同一条路,也不该沉浸在过往的暧昧里,恍惚遗忘了这么多年的苦痛。
我走得不急不慢,每一步都走得愈发从容,直到我听到他在我身后冲我喊。
“如果你是我,我是你,你说,你会不会救我,会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去死?”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知道,我的回答是什么。
“那是我亲妈,我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她对我不好,我他妈的做不到大义灭亲。
我不想再停了,重新向前迈了一步,但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开越快,竟然小跑着过来了。
我告诉我自己要向前走,但我的双腿违背了我的意愿,扎在了地面上,怎么也走不掉。
他撞在了我的后背上,从背后死死地抱住了我。
“我在瑞士买了一套房子,咱们过去直接办移民,我有花不完的钱,全都给你,你要是不放心,就把我锁在房间里头,我们这么过一辈子,你说,好不好?”
好,哪里不好,早十年,甚至两年前,如果张晨这么对我说,我一定会抱着他狂亲,迫不及待地答应他。哦,不对,我还得申请把爷爷带上。
那时候我的世界最在意两个人,一个是爷爷,一个是张晨,有他们,我就特别快活。
他这番话说得太好了,可惜,也太迟了。郑强死了,我欠了他一条命。我偏偏知道了那么多真相,再也无法当无事发生过。
我已经不是那时候的我了,我开始有了野心,有了愿望,有了必须去做的事,而它们加起来,要比同张晨在一起,来得重要多了。
我的脸上莫名多了很多水,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我说:“抱歉,你可能忘了,我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和你在一起的。”
第40章
“我一直不相信,你一点也不喜欢我,”张晨缓缓松开了抱着我的手,“我总以为我们会在一起,走完这辈子的路。”
“你太过自负,张晨,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会站在原地,等你玩儿浪子回头的戏码?”我站得笔直,心底狼狈不堪,撑着告诉自己我没有做错。
“陈和平,是你让我觉得,不管我怎么做,你都会在原地,会站在我这一边。”张晨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身后传来了打火石摩擦的声响,那声响响了七八次,才终于点燃了火,风带来过分熟稔的烟Cao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