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莘芷抬起眼,小心地觑了觑她老板的表情,嘟哝几声,像是默认。
“不是我干的。我手上有的是他的把柄,但这不是我的做事风格。”向泓干脆地说,“既然你决定了要跟我做事,我便不会骗你。”
黄莘芷脸上冒出了一瞬间的惊喜,又很快变成疑虑:“那,那是谁干的?”
向泓喝了口茶,说:“是吴铮自己。”
也不知是不是他最后说的那番话起到了一定作用,还是说在发现自己穷途末路后索x_ing自暴自弃,吴铮不光在明面上站出来背下了全部责任,还在暗地里狠狠捅了自己几刀,靠彻底身败名裂的做法,与FREE划清了界限。
他的好吴叔,明明已经败在了他手里,到最后却还依然如此行事周密。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他这么做,都算是在最大程度上于大厦将倾时保全了FREE。
“向总,我已经照你说的,给你搭好了随时访问DELTA服务器的个人权限,”黄莘芷低头查看了下工程进度,“不过这是为什么?游戏里不是已经没人了么?”
向泓手一颤,杯子里的茶水晃出些许涟漪。
“有件事你说错了。昨天不是所有玩家都登出了DELTA,”他皱着眉说,“还有一个人,他还没回来。”
DELTA里,谢兰三号星的卫星上。
泰尔人破天荒没穿他的盔甲,而是穿着一身布衣,袖子高高挽起,正认认真真地在给地里长得奇形怪状的植物浇水。
如果还有第二个玩家到这里来瞧,他一定会发现,这颗星球与先前相比起了不小变化。翻天覆地还谈不上,但起码有那么一个角落,不再只有荒凉的矿石,而是有了个院子,一座石头搭的稍有些歪斜、可还算有模有样的小屋,以及屋前屋后几抹鲜润的绿。
在这么一颗先天不足的星球上开荒实在是不大容易,放在以前,泰尔人宁可单挑个一万遍矿石之主,也不愿意成天想着怎么建房子怎么种地。但只要一想,那个叫翁的j-i蛋章鱼怪连代雅星那么大的地方都建得起来,那他一枪爆你就更不可能连这点小事都做不成。
他也搞不清自己在游戏里花了多少时间,这一个多月对FREE来说是彻头彻尾的寒冰期,他每天都把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公司里,可只要一能松口气,他就会立马登录游戏。
“他的意识并不在游戏里,所以即便强行退出,恐怕也没法立刻醒过来。”
“抱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天凌晨,当他抱着昏迷不醒的那个人冲进江大附院,找到那天那个姓李的教授,却只得到了这样一个答案。
明明所有人都回来了,明明就连那个小女孩和大景都正在康复,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却迟迟醒不过来?
最初的那几天,他逼黄莘芷找遍了DELTA的每一行代码,就为了把虚无之海找出来。黄莘芷和他一样在公司连轴转,忙得三十多个小时没合眼,几乎将DELTA掘地三尺,可惜还是没能摸到那个虫洞的边。
“抱歉,这就和那天的病毒一样,写这代码的人比我更了解DELTA,他一定是设下了很多禁制,所以我过去这么多年都没能发现它的存在,再多给我几年都可能依然如此。”接连几天受了两次挫折,他的研究主管也很是没精打采。
抱歉?
他真的不想再听见更多抱歉了。
于是他选择了最笨的办法,自己进DELTA里,看怎样才能把那个不肯回家的人揪出来。
然而他驾驶着飞船在莫兰星系附近飞了无数次,甚至闯了好几回星云,都没能找到那个幽蓝色的入口。
自从那艘船载着那个人冲了进去,虚无之海就这样从DELTA里消失了。
他在游戏里转来转去,几乎跑遍了DELTA的每一个角落,去了每一个以前没有机会去的星系,一开始是想看看那人会不会躲在哪个地方独自逍遥,到后来,就成了日复一日的走走看看而已。
每到一个陌生的星球,他就会想,这些都是那人曾经去过的地方吧?
原来他的DELTA有这么大。
他走过了积着红雪的山谷,穿越了长满铁刺的森林,见到了喷着蓝色岩浆的火山,看到了从白色沙地里升起来的两个太阳。
他心想,下次见面的时候,他一定会对那人说,他再也不是对DELTA一无所知的菜鸟了。
到了最后,他没什么新的星球可以造访,于是回到了这里来,靠着一双手,一点一点地建起了一座小屋。
这一个月来的每一个晚上,他都是戴着连机设备,睡在这荒芜一人的矿石之星上。
什么样的人会跑进游戏里睡觉?
以前的他一定会对这种蠢事不屑一顾,偏偏现在,他比那些他曾经鄙视的人还要可笑。
他突然就明白了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最想见的那个人,在现实里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钻进这个虚幻的梦里,然后一夜又一夜地在这个梦里做着另一个梦,在梦里,他会看见那个人站在门口笑嘻嘻地望着他,对他说好久不见,自己终于回家了。
这个晚上,他给那越长越高的鬼爪藤浇完水,就准备回屋睡觉。
这时候他听见了头顶上方传来了一些奇异的响动。
像是有什么正呼啸着飞来,他正想着那是不是什么奇怪的大鸟,或者某些不长眼飞要落到这里来的陨石,结果一抬头,他就怔住了。
那是一艘破破烂烂的船。
烂到什么程度?烂到他这辈子都不敢相信这坨破铜烂铁会是船的地步,那分明就是个手残小学生用最便宜的浇水和捡来的铁皮螺丝帽勉强黏在一块做出来的交差手工。那船冒着火花一路砸下来,一路都在掉零件,那些带着火星的金属部件将他辛辛苦苦种好的地砸了个稀巴烂,顺带还给他心爱的小屋砸出了个天窗——
生平第一次,一点不爽就要掏枪的泰尔人面对着从天而降的入侵者,呆呆地站在原地,根本就忘了拔枪。
因为他还清楚地记得,这个游戏里,除他之外已经没别人了。
“咳咳,”有第二个声音响了起来,一个人影爬出摔烂了的船舱,“老猫这船,真不是人开的。”
那家伙边说边抬起头,一如既往的灰头土脸。
四目相对,他也愣住了。
路过的看着一枪爆你:“怎,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里,还这副打扮……等下,我是来晚了么?”
一枪爆你顿了半秒,以一种千里单骑取人头的架势向那人猛冲了过去,然后也没管那一头一脸的灰,就死死地搂住了那人的腰。
“闭嘴,”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浦亦扬,你真他妈是个混蛋。”
他等不下去了,一分一秒都等不下去。
泰尔人说完就闪电般掏出了枪,抵住怀里那人的心口,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浦亦扬看着血花从身体里迸出来,溅上泰尔人的银发,下一秒,自己就在床上睁开了眼睛。
他茫然地转过脑袋,刚好看见另一个人的手,正紧紧扣着他的五指,再抬起头,就见那人正坐在他的床边,微微低着头,脑后的金属罩在长发下若隐若现。
这究竟是过了几天?
他看着那人瘦得轮廓尽显的下颔,紧闭着的眼睛下面淡淡的乌青,伸出还有那么点不听使唤的手,摸了摸那张疲惫的脸。
有点s-hi。
他怔怔地看着又一滴水珠从那人眼角渗了出来,心里也像是发了一场大水,将他从头到脚都淹了个透。
那人忽然动了,抬起另一只手,将他s-hi漉漉的指尖握紧。
紧跟着登出游戏的向泓也睁开了眼睛。
“嗨,好久不见,”浦亦扬咧了咧嘴,对身边的人重新打了个招呼,“我可想死你啦。”
第九十四章
江城郊区的小道上。
向泓和浦亦扬一块坐在车里,看着不远处那扇紧闭的门扉。
“都跟你说了,”浦亦扬双手枕在脑后,语气轻松地说,“我妈不想见我。”
向泓却说:“那我也得来。”
这是第三次了,浦亦扬还躺在医院里的时候,他就自己抽空来过两回,毫无疑问都吃了闭门羹。
不过向泓对此执着得很,他不会忘了那天傍晚那人跪在他母亲面前的背影,他知道哪怕浦亦扬面上表现得再习以为常云淡风轻,骨子里还是希望能得到自家母亲的谅解。
而他在多少了解到自己父亲的所作所为以后,也更不能让浦亦扬将所有问题都一个人扛下。
当然,向大总裁从不会空着手登门。
“黄莘芷那家伙动作挺快,才一个月功夫就弄出了一套新的代步支架,”他看着放在罗家门口的那个包装精细的长方形盒子,“比之前送过来的两套都轻便些,传感器也更灵敏,用习惯了就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
浦亦扬难免有些惊讶:“原来你是想给我妈送这个?”
向泓挑高一边眉毛:“怎么,嫌这玩意拿不出手?”
“咳,哪里哪里,简直太拿得出手了,”浦亦扬赶紧摇脑袋,生怕这位向总一个想不开就下起更大的血本,“就怕我妈她不肯用。”
向泓不以为意:“那也没什么,大不了以后有了更新的产品,我再送来便是。”
浦亦扬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向泓看他一眼:“你笑什么?”
“我在想,你这套死缠烂打说不定真的有用。”浦亦扬冲着前面抬抬下巴,“我妈最爱清静,你总来烦她,她早晚有忍不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