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校门口的时候,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越来越严重,甚至还剌得气管儿有点疼。把他吓了一跳。
他的肺一直不好。
是车祸的后遗症。后遗症其实有很多,要非得挨个数,一时半会儿真还数不上来。最凶险的那次,是瘫痪的并发症,夏天褥疮感染,发烧到四十多度他还吃着治中暑的药待在教室里考试,要不是田喆及时把他送到了医院,估计他都没机会能活到现在。
他的肺在车祸里受了损,不严重,但是他这些年消极治疗,前几年犯过一次,慢慢好起来之后,就不怎么放在心上了。他担着的病多了,你算老几。
实际上,前几天出现过呼吸症状的时候,他就应该有所注意,但是因为周围一堆事儿绕着打转,一直没空细想,现在感觉到难受了,回想起来,他才突然觉得凶险。
人生真他妈,艰难。
他捂着眼睛重重地叹气。
叹气,叹气叹气。
叹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早成了他每天的常态。
老天爷啊,真是不公平。
怕是这么优秀的人,惹了老天爷的嫉妒吧。
苏慎翻出手机,毫不犹豫地拨了宋海林的号码。
“喂,你快来校门口找我吧,我生病了。”苏慎的声音带着些委屈,因为呼吸不畅,掺杂着些细微的喘息。
他听不见宋海林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就光知道意识越来越混沌,肺越来越疼,他捂着鼻子想要让冲进气管里的空气暖和起来。
这叫什么事儿啊,他不怎么清晰的意识自己嘲笑自己,显得好像是吵架之后用生病装可怜似的。
也不叫吵架吧,他们这样儿。他甚至都不知道宋海林为什么突然那么大反应。
为什么呢?
他觉得脑子有些重,没力气再想了。
连视线都要模糊起来的前一秒,他看见宋海林保持着把手机贴在耳朵边上的姿势朝他大步跑过来,像是运动会的时候朝他冲刺似的,背后顶着阳光,脚下踩着云。
苏慎笑了一下。不过不确定笑出来没有,没劲儿。
原来不是他没听见宋海林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而是,宋海林压根什么都没说。
对啊,这可是宋海林啊,就算是生气,他哪儿舍得真的转身就走呢,肯定一直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啊。
“你来了啊。”苏慎说。
实际上,苏慎什么也没说。
连笑的动作都没做出来,直接闭着眼睛摔在了宋海林的怀里。
宋海林手指头尖儿都发着抖,如果,如果,他不敢想,如果他没跟在后边,苏慎这么倒下去,直接摔在地上,他怕是一辈子没法儿原谅自己。
苏慎醒过来的时候,鼻子尖儿围着的是他从小到大都无比熟悉又无比厌恶的味道。
闷闷的,混着尿味儿臭脚味儿饭味儿消毒液味儿的空气。
真他妈难闻,病房里。
他动了动手指头,宋海林立马抓住了他的手,说:“哥。”
苏慎习惯x_ing地笑了一下,说:“这回又没死。”
因为刚醒过来,嗓子还哑得厉害,前几个字儿甚至都没发出来声音。
说完这句话,他明显感觉到宋海林的手收紧了。他对着宋海林转了转眼珠,宋海林的嘴唇上都是小干皮儿,脸色差得吓人,只坐在病床边上不管不顾抓着他的手。
他扯着嘴角想笑。
宋海林突然站起来,朝他扑了满怀,因为刚做完手术,宋海林不敢用劲儿,只虚虚地撑着身子拢在他胸口上,用脑袋轻轻蹭了蹭,低声说:“对不起,哥。”
苏慎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生病的是我吧,怎么看着你脸色比我还差啊?”
“那是你没看见你自己什个么熊样儿!”
田喆的声音猝不及防地炸在了病房里。
虽然刻意压着声音,但在本来安静的房间里还是稍显突兀,登时,周围的病人家属都朝他看了过来。
他压着火,把水杯使劲在床头柜上一放,说:“喝水!”
宋海林赶紧直起身子,拿过来水杯,用手背试了试温度,不放心,又自己尝了一口,才把吸管递到苏慎嘴边。
田喆在一边哼了一声。
“你甭耷拉着脸了啊,人家看了还觉得你跟我多大仇呢,看见我捡了条命回来气成这样儿。”苏慎边说着还笑了几声,笑着笑着突然咳了几下,带动地肺又疼了起来。
他往枕头上倚了倚,真疼啊。
“叫你早来检查你不来,非得这样再往医院送,老子他妈……老子回回站在手术室外边准备着给你送终,你他妈多少次了,回回这样我受得了么我。”
田喆把声音压在声带下边,憋着气息恶狠狠地说。
宋海林手里拿着苏慎喝完的水,坐在床边看不清楚表情。
苏慎本来想再贫几句嘴,但是实在是疼得难受,疼得没劲儿,疼得喘不上气儿。
真疼啊。
不是不能忍受疼痛,可前提是,这种疼痛能有一个确切的持续时间,他能知道什么时候能看见光,能知道需要坚持多久,而不是想现在这样没有出口地淹没在深海里,没有入眼的希望。
太疼了。
这种疼,不只是在这几天里会持续地伴随着他。在往后的不知道多少年里,随时会有,来了就轻易不走。
凭什么啊。
苏慎把下巴往被子里缩了缩,偷偷扁了扁嘴。
他闭着眼睛声音闷闷的,说:“没事儿,我没事儿。”
宋海林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很久之后,轻轻揽了揽他的肩膀,在他耳朵边上轻声说:“哥,疼就说,我在呢。”
苏慎睁开了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这一瞬间,他的委屈一下子忍不住了。像是憋闷了亿万年的浪潮开了闸,冰封了一辈子的雪山被岩浆冲破。
他朝着宋海林扁了扁嘴,说:“我很疼。”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田喆几乎是摔门而出。
病房的门被弹了一下,随后裂开了一个门缝儿,楼道里的带着回音的脚步声清清楚楚地在屋里荡了两下。
他冲进厕所往脸上泼了好几捧凉水,再往镜子里看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眼睛通红。
苏慎啊。
这不是他认识的苏慎。
他认识的那个苏慎,永远都在逞能,在人前永远都是贫嘴耍赖不示弱。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苏慎,那么……脆弱。
好像把所有的壳儿都剥干净了,只留下了软软的一团,云似的。
从小到大,从苏慎还懒洋洋地不愿意搭理欺负他的小朋友开始,他就是无坚不摧的样子,别人觉得这小孩儿实在是太受难了,他自己也应和,也跟着说太惨了太惨了我真的太惨了,但说出来,都是用着贫嘴调笑的语调,显得没心没肺。
这次的并发症不是最严重的一次,也不是最疼的一次。田喆知道。从还上学的时候把苏慎背进医务室开始,他实在是陪着苏慎度过了太多太多次类似这样的情况,他见过苏慎疼白了脸还笑着说冷笑话的样子,见过他自己个儿在夜里突然低声呜咽几声然后马上自我嘲笑般地压在喉咙里哈哈大笑的样子,见过他为了不来医院一本正经装可怜的样子。都是装的。
他知道。
最疼的时候,就连医生都不敢相信那个躺在床上给邻床讲恐怖故事的人刚做完手术。
这次,苏慎竟然轻易示弱了。
在那个叫宋海林的人面前。
他找到了一个自己愿意交付的人,多么幸运,那个人也愿意来包容他,愿意做他的依仗,所以,只有在这个人面前,他才会委屈。
委屈铺天盖地。
在这个人面前,也不需要坚强。
田喆捂着脸蹲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鞋底蹭着地面,拖拖拉拉回了病房。
他从门缝里往里看了一眼,苏慎窝在床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宋海林坐在一边盯着他的脸看,抓着他的手一下一下捋着他的手背。
田喆突然有一个不合时宜又有点古怪的想法。
怪不得狗蛋儿喜欢宋海林呢,被这么捋毛应该没猫不喜欢吧。
这个想法一冒头,他有点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正好看见宋海林回头朝他看过来。
他朝宋海林勾了勾手。
宋海林回头看了一眼苏慎,又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慢放慢了捋手背的动作,持续了一分钟,才慢慢松开。确定苏慎真的睡着了,才朝门口走过来。
田喆头也不回地在前边快步走,走到这层的楼梯拐角的时候,宋海林突然拉住了他,他转头看着宋海林,宋海林说:“有什么话在这儿说吧,不能走远。”
边说着还回头朝病房看了一眼。
田喆笑了一声,有点无奈。心想,苏慎在他心里一直是独立惯了的人,过去那些年,苏慎经常自己待在病房里没人照顾,或者说,苏慎不怎么希望有人一直在他跟前儿转悠。这下来了个宋海林。苏慎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或者说是,因为某种原因,有了某种底气。
这个某,大概就是受人爱惜的底气吧。
“我这个兄弟啊,”田喆这么开了头,“我这个兄弟啊,是真的对你好。”
“我知道。”宋海林说。
“我就没见过他对谁这么上心,他一直都是以自己为重,不爱考虑别人,但对你,是真不一样,”田喆没管他,自顾自往下说,“他这人,说实在的,挺冷漠,捂不热养不熟的,你知道我们俩多少年交情么,要不是我上赶着,他现在指定一个朋友都没有。就这,他还不愿意在我跟前儿喊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