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在笑。我偷偷看她,却发现她眼睛红得像兔子。
“你不用瞒我的,妈妈理解……”
“真心实意喜欢一个人……是特别特别幸福的感觉。”她吸着鼻子扭过头去,我也连忙望向窗外,“就算迷得晕头转向,干出傻事,也是非常,非常美好的回忆。”
我死死盯着窗外的银杏树。枝头所剩无几的黄色扇叶在风中颤抖,好像挂在楼沿又不肯放手的自杀者。腹中忽然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蠕动起来,好像要从胃里沿着食道一路爬上喉咙。
***
那是几年前一个晴朗的秋日,阳台灰蒙蒙的窗户开了条缝。我坐在小板凳上,窥探着外面那棵巨大的银杏树。
“好看么?”是妈妈的声音。父亲又送给她什么亮闪闪的小玩意儿了。
阳光洒在金灿灿的银杏叶上,也亮闪闪的。我挑了一片整个变黄了的小扇子,提出问题:
“这片叶子接下来一分钟内会掉么?”
一个骰子,4。
点头,骰子就开始转动,停在了12。
我记下两个数字,按了下父亲上次给我的电子表。42秒后,树叶飘然而落。
房间里传来妈妈咯咯咯的轻笑。她听起来真高兴啊。
我换了一片只有边缘镶金的,提出相同的问题。这次的数字是15,而我丢出了3。
叶子在秋风中摇摇晃晃,依旧青翠的叶柄顽强地扯着扇面。但当我再问同一片树叶的去向时,骰子和数字都不再出现——针对同一对象只能判定一次。
身后房间里嘎吱一声。卧室的窗户拉了朦胧的纱帘,再加上玻璃反光,什么都看不清。我也根本不想看。
我换了一片,反复提问却不投骰。数字一直在变换,随着风起风落上下浮动。等数字变为10以下时,我终于点头。那片还有半截绿色的叶子应声而落。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屋里好像有只小猫在呜呜咽咽,又好像有只大狗在拼命喘息。
我记下的数字越来越多,写了一整页纸。终于,房间里安静下来,继而又细细索索响了很久。
“你……要不要看看儿子?”
“也好。”
阳台门忽然打开。就像之前匆匆把我轰出来,妈妈又急急拉我进去。
“父亲。”我捏着手里的纸,挺直背,压了下头。父亲。我只能叫他父亲,而且只能在这个房间里这么叫。
“写的什么?给我看看。”
我交出纸,抬起眼睛看着父亲的手。他手腕上的表又不一样了,无名指上厚厚的铂金指环倒还是同一个。
“数学作业?很好。”那只手摸摸我的头,把写满随机数的纸还给我,“好好学。”
随机——我按老师教的方法数过了,20个数字,每个出现的几率都差不多,也没什么明显的顺序。随机。
“咱儿子数学很好的,考上竞赛班了呢。”妈妈声音有点尖。
“嗯,你说过。”父亲一开口,她瞬间噤声,连呼吸都没了,“生活费还够么?”
“够,够的。”
“没什么事的话……”
父亲终于走了。我盯着他的脚,离门边还有两步,一步。
他忽然停下,转过身。啧。
“我就喜欢你懂事。不像那些人,动不动要钱要名分,没完没了。”
妈妈捂住我的耳朵,要把我的脑袋按扁一般。可惜太晚了,我连门关上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挣开她的手,跑去厕所把被那家伙碰过的头发探到水龙头下。哗啦啦的水声遮住了妈妈吸鼻子的声音。
***
我一口口吞咽,和着空气把喉咙里冰冷的东西硬压回肚中。一阵秋风终于卷走了窗外摇摇欲坠的叶片。
我和旸会在一起吗?
一排二十面骰,天文数字的概率。
“——我没有谈恋爱,也不会谈。”
“……”妈妈终于从我的声音里听出什么,擦了下眼角,“那是妈妈搞错了。你去学习吧。”
我翻出自己一片红的试卷摊在书桌上,却怎么也看不清上面的字迹,眼底好像还烙印着下午桌椅课本上反s_h_è 的刺眼阳光。
班级前三名被老师叫到前面表扬了。旸站在两个女生之间,趁老师不注意做了个鬼脸,下面一阵窃笑。
“真般配啊。”同桌支着下巴,“信不信,他们要早恋老师都不管的。”
“呵呵,什么信不信的,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坐我前面的女生回过头来,口气听得人牙倒。
“哈?哪个?”我努力回忆篮球场边常驻的女生,却怎么也记不起她们的面孔。
“第一啊!他们都约好一起考X中了!”
“牛掰。”同桌趴了下去,“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也说要上X中,现在……”
——现在,瞧瞧我这成绩。
我把试卷上的错题一道道抄进本子里,卷子全部贴在墙上。那些叉号好像一只只猩红的眼睛,一眨不眨瞪着我。
我拿出作业和课本,一头扎了进去。
自我毁灭的喜欢。自取其辱的美好。自欺欺人的幸福。
***
“不去cao场?”旸看我放学就收拾起书包,肩膀撞了我一下,“这两天你没来,都没人跟我打配合了!”
“补习班。”我全神贯注合上搭扣。
“哎?就因为期中么?”他的脸垮下来,摇头叹气,“一时失手而已,至于么!”
“哈哈,我是真不行啦。”我把书包甩到肩头,拍拍他的背,“你们去玩吧。”
“真的不去?补习什么的多无聊啊!翘掉又没人知道!”
他的胳膊忽然勾住我的脖子,手掌覆在头发上一通胡lū 。我被他身上好闻的气味完全包裹住,好像躺在一本阳光中晒了很久的书里。
我的手捏紧了背带,几乎要自作主张甩下书包陪他去打球。
“明天见。”我逼自己开口,拖动不情愿的身体离开了教室。
还是可以做到的嘛。
我和旸会在一起么?
我还从未真的去数过那排骰子,也不愿记住判定数字。但这次,我数了。
11个骰子,220。
似乎比印象中……少了那么一点点?
***
学着学着,补习班就变成了竞赛班。当我终于也站到教室前被嘉奖时,第一仍然是第一,旸却留在了下面。
我越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看向他,他却没有看我,甚至也没看他的女友,睡着了一般垂着头,只有手臂肌r_ou_的微小收缩暴露了他在摆弄手机的事实。
我的心忽然提了起来。是我把他的排名挤下去了?明明只是想和他站在一起……
等等,上次、上上次,他也没有站上来,不过他一直笑说自己是万年第四。
我和旸会在一起么?
习惯x_ing地问,习惯x_ing地数。
……八,九,十……
十个?十个!
没等我再数一遍,数字已经浮现出来:200。
是的,我们在一起的概率,已经提高到之前的足足20倍,虽然依旧非常非常小。
“恭喜。”第一冲我笑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得意得有些忘形,脸颊都扯得酸痛不已。
之后就放学了。旸迅速起身,脱下校服丢在椅背上,摸出篮球呼朋唤友冲了出去。一个矮个女生从他桌斗里掏出水壶,又把过于宽大的校服外套披在身上,小跑着跟在后面,活像个长了腿的麻袋。
“呃……”我拎着书包,和第一一起去竞赛班,“你都不去看旸打球啊。”
“我干嘛要看他打球?”第一扬起眉毛。
“你不介意么?那个xxx……”我提起矮个女生的名字。
“我干嘛要介意?”
我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们分手了。他们竟然分手了!
所以十一个骰子才变成了十个么?
忽然觉得很沮丧。等旸和新女友确立关系,那第十一个骰子就又会回来了吧。
之后我每天都要数好几遍,但一直是十个骰子,200。
再后来我发现,每隔几天,那个麻袋都会长出不同长度的腿,甚至时不时会在他座位上发生一场j-i飞狗跳的撕扯。
“真是没眼看。”第一撇嘴,却还是在门口回头瞄了下。旸的校服被揪得嗞啦一声,看来麻袋要变成麻布片了。
“这么喜欢一个人,感觉应该很好吧。”我抿着嘴拼命忍住笑。
她沉默着大步上楼,我要跟上都有点吃力。
“……是不错,直到你发现喜欢的对象根本不值得你喜欢。”第一到竞赛班门口才放慢脚步。
“之前有多开心,之后就有多……”她酝酿了一会儿,“cao蛋。”
我还是头一次听她说脏话。她应该不是在说旸吧?说起来,我真不记得见到过她和旸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