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肯定不是。
***
一直到中考录取结果出来,我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
“旸,我考上X中了!”我喜滋滋打电话告诉他。
“啊,恭喜。”他声音闷闷的,大夏天的感冒了么?“那个谁,”他念出第一的名字,“听说也考上了。”
“哈哈,希望咱们还能在一个班啊。”咱们——我和你。
“……”那边沉默了好一阵。
我终于想了起来。
我竟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判定过旸能不能一起考上X中。
他那么优秀,肯定没问题吧——但我竟然连他可能发挥失常都没考虑。
为什么会忘记呢?甚至一次都没有问……
“我要出国读高中了。”他吹得听筒呼呼响,要拼命竖起耳朵才能听清,“其实也不错。本来就打算出国的,如果考上X中说不定还会留下。”
“那,再见喽。”
啊。
日落了。
***
回过神来时,我正趴在栏杆上,死死盯着那渐渐隐没在高楼间的夕阳。楼顶上风有些大,吹得我的T恤风帆般鼓起,总算扫去些夏日的燠热。
我翻过栏杆,站在楼的边缘,往前一步就是一片虚空。
这一幕非常熟悉,回忆却又异常遥远。
那时的我穿着新衣服,累得眼皮直打架,腿也软得走不动路。妈妈带我去游乐园玩了一整天,买了之前所有不许我乱吃的零食,撑得晚饭都塞不下也没有训我。
但那天不是我的生日,也不是周末。我本来应该去幼儿园的。
妈妈抱着我爬上最后几级台阶,把我放在一边。她在昏暗中鼓捣了好一阵,终于喀嚓一声,门吱吱嘎嘎打开了。
妈妈拉着我的手出去。天空是橙色的,好像甜甜的橘子汁,盛在有红色、粉色和金色条纹的玻璃杯里。
“妈妈,我渴!”我真的想喝橘子汁了。
“乖,一会儿就不渴了。”妈妈把我抱起来,向天空走去。风呜呜叫着,灌进我的衣领。
“妈妈,冷!”
“乖,一会儿就……不冷了。”
我搂着妈妈的脖子,扭头看到……很远很远,很远的地面。
妈妈站在楼顶边缘,把我紧紧拥在怀里。
我们会死么?
我无法回想起当时的心情。这似乎只是一个问题,单纯出于好奇。我还没有活过几年,对生的印象不太深,对死的名声也不太怕。
妈妈的肩头忽然浮现出一个红色的东西。我伸手抓了下,什么都没碰到。
同样抓不到的,还有妈妈耳边金色的道道。
我在金色和红色之间看来看去。那个球转动起来,一会儿又停住。
妈妈呜地一声,抱着我奔向来时的方向。天空忽然坠下来,压得我喘不过来气,满眼都是甜甜的橘子色。
我仰躺着枕在妈妈手上。她冲地面哭嚎,可能磕破的膝盖太疼了吧。
那是我听过最可怕的声音,吓得我都不敢吭气了。
不过更吓人的是,我后来回忆起当时的数字,发现我们活下来的几率,只有5%。
而我竟然就扔出了那5%。现在的我,大概是不敢扔的了。
——我向楼下望去,地面好像也并不太远。不知是小时候觉得什么都很高,还是妈妈当年真的找了幢高楼。现在从这里跳下去说不定死不了,只是摔断胳膊腿儿之类的。
我忽然就笑了起来,笑得无法自制,笑得跌坐在尘土飞扬的地上,肚子疼得蜷成一团。
人终究还是会成长为自己最讨厌的样子么。
第2章 下
(下)
“父亲。”演练了再多次,真正说出来时,喉咙还是堵得要命,“我申请到了XX大学的金融专业。”
“……”那个男人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我凝视着他的下巴,忽然注意到那里有道和我一模一样的凹陷,嗓子一下子就彻底发不出声了,只能抖着手递上录取通知书和缴费单。
我想去旸在的城市,那里恰好有全球最负盛名的大学之一。但本科的学费如此高昂,我不得不向生父求助。
他答应我的概率大概是35%,时高时低,不知是因为天气、公司股票、情人的表现,还是自己的心情。
如果投了骰子,判定通过固然好,没过我也就不用来自讨没趣。但……
但这个概率一直在变动着。万一,万一……会有什么转机呢?
拖着拖着,还是直接来问他了。
“你学金融干嘛?”他眯起眼睛,“我的家产可不会传给私生子啊。”
“我想进投行。”我尽量平静地承受他怀疑的目光,“挣钱之后就把学费还您。”
“我要是不给呢?”
“……”心脏沉了下去,掉入腹腔,钻进地里,“那我就去参加高考,上国内的大学。”
“都现在了,你还考得上?”
“我会努力的。”
“……”一个人为什么可以这么漠然地看着自己的骨r_ou_?我可是看到过妈妈藏在柜子后面的亲子鉴定——报告皱巴巴的,字迹都洇开了不少。
我终于掩饰不住眼里的失望,只得垂下视线,继续盯着他的下颌。
“那你可别忘了还钱。”他翘起嘴角,做了件天大的慈善一般,“我就不要利息了,好歹也是你父亲。”
“……谢谢。”
我和旸会在一起么?
六个骰子,120。
比会面之前少了一个。我呼出一口气,心脏却依然沉在地底。
***
当我在大学宿舍里终于登上传说中的某社交网站,找到旸时,埋在地底的心剧烈收缩,又往泥土下钻了钻。
小小的头像上是一个模糊的他,站在浴室镜前举着手机,吐出舌尖,拇指勾着肚脐下方的裤腰作势往下拉扯,让上半身的□□一直延伸到y-in影中。
要加为好友才能查看详细信息。我把鼠标移到那个按钮上,忽然扭头看了眼镜子。
一个苍白瘦弱的年轻人,戴着副土气的眼镜,背弓得像只虾米,怯生生回望着我。
我合上笔记本,跑出去找到了学校健身房。
一年后,我才鼓起勇气再次搜索到旸,加了好友。他很快通过了,但没有主动发消息过来。
旸读的是信息技术,学校在……几百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
我为什么会以为他一定会选择和高中同一城市的大学呢?就因为这里全国排名第一么?
不过至少——我摸摸肚子上愈发明显的腹肌,看着成绩单上清一色的A,发现骰子又少了一枚。
***
旸还是那么风光。
我知道他每天吃了什么,去了什么派对,见了哪些朋友,看到什么令人发指的新闻,又抒发了哪些慷慨激昂的义愤。我也知道他什么时候在图书馆喝了什么咖啡,哪个教授变态哪个助教傻X,假期去了哪里冲浪,身边是哪条漂亮的长腿。
不过我过了好一阵才注意到,尽管身边总有亲亲热热交缠着的肢体,他却从来没修改过“单身”的状态。
以旸的受欢迎程度,怎么可能一直都没有固定的女友?我嚼着三明治看他那张□□,百思不得其解。
“你是……”
我吓了一跳,手机啪嗒一声扣在桌面上,又连忙捡起来,试图退出那张意味不明的大图,点了半天才想起来其实关闭屏幕就好。
“慌什么?我也是。”坐在我旁边的是个有些眼熟的同学,好像一起上过课。记得刚见到他时我琢磨了一阵他究竟是混血还是近东裔,现在才发现其实是个国人。
“是什么?!”我脸烫得要烧起来,话一出口就想捉住塞回嘴里——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如果明确回答,我绝对会当场耳朵冒烟给他看。
但他只是笑笑,向我伸出手:“羿。我在健身房经常看见你,很勤奋嘛。”
我的手在抖,指尖冰凉得要命。他握手的时间实在太长了些,我掌心直冒汗。
“你要感兴趣,我可以带你去些……咱们这种人玩的地方。”他提议,“放心,只是普通pub,气氛很好的,一点都不乱。”但他狡黠的眨眼又使得之前的保证令人生疑起来。
“我,我没……不是……”我捏烂了剩下的三明治,等他终于放手就连忙收拾起东西,“下午课要开始了,我我我先走了!”
我提前了足足一刻钟坐在教室里,摸出课本和笔记埋头研究。纷繁的数字和公式可以让我沉静下来,即便对背后的原理依然抱有怀疑——毕竟再复杂的模型计算出来的结果,对现实的拟合恐怕也比不上我的二十面骰——但投资人相信的大概是精巧的模型而不是我脑内自动浮现的数字。
我的这个能力,小时候一直觉得没什么特别用处。知道一件事究竟有多么难做意义真的很大么?尤其是很多时候,即使提前判定失败也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做下去——必然失利的竞选、注定失手的考试、无法避免的出丑……所以真正重要又成功概率不高的事情,我宁可直接去碰运气,而不是提前掷骰,以致不得不面对连努力机会都没有的命定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