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这边听到他的话,马上接了一句:“骗子!”然后对他吐了吐舌头,抓住了邢衍的胳膊,央求道:“我们去玩弹珠好不好?你说好要跟我一起玩弹珠的。”
不知道怎么回事,邢衍一进这个屋子就显得相当拘束,本来是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弓着背愣是和何其变得一样高。他正襟危坐在沙发上,手都不晓得往哪里摆,只好绷直了放在膝盖上。妞妞怎么叫他都不理会,只不停地说道:“等会儿!等会儿跟你玩。”
何其一下子就明白了,邢衍不太习惯和陌生人距离太近。现在这个屋子里,只有一人是他不太熟悉的,那就是妞妞的妈妈。即便两人之间并没有肢体、语言,甚至是眼神上的交流,对于邢衍来说,光是处在同一个屋檐下就够他紧张的了。
何其看着邢衍憋屈的表情,突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猛地转过头来,双手握着的水杯,由于动作幅度过大杯子里洒出了一点水,但他丝毫没注意,目光灼灼地看向妞妞的母亲,问道:“您这边需要一个钢琴老师吗?”
话刚说完屋里的两人俱是一愣,邢衍猛然抬头看向他,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
何其把水杯放回桌面,拉起邢衍来到一脸茫然的妞妞妈妈面前,推销商品似的地抓起邢衍的手举到前面来给她看。并说道:“他真的会弹钢琴,你看这双洁白修长,堪比女人还美丽的手,一看就是钢琴家的手!”邢衍第一次感到被激怒了,他对何其问都不问他就在旁人面前这样说感到有点生气,他用力地挣扎了一下,又被何其拽了回来,用了死力气压住他的手。
邢衍的胸腔不受控制的鼓动着,呼吸都有点加快,他低下头,在何其耳边尽量压制住火气,用低沉的声音问他道:“你到底想干嘛?”
何其说:“你一会儿便知道了。”女人不自觉瞪大了的眼睛,何其脸上是邢衍都看得出来的那种很勉强的笑容。
他不明白,何其现在是想做什么。为了让他出丑还是让自己出丑,明明自己也不擅长与他人交流,还拉着他说出这种话。他已经太久没碰过琴键了,早就忘了怎么把手指放在正确的位置上。先前跟妞妞说要教她弹琴不过是随口一说,怎么就传进了他的耳朵里?更何况何其都没听过他弹奏,怎么就能断定他很会弹琴。他很会弹琴,这又是谁告诉他的?梦游吗?
屋子里的三个大人面面相觑,妞妞跑过来抱住自己母亲的大腿,抬头往上看,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有极其戏剧的表情。邢衍是要怒不怒,妈妈是完全状况外的,视线在他们两个之间游移,还有何其,有一瞬间尴尬地笑了笑,但很快像是坚定了某个决心,眼神发亮地看着她的母亲。
“钢琴老师?”母亲低下头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然后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家的孩子不需要钢琴老师,我们也请不起。”
“一天只要二十块!”女人皱了皱眉头,何其改口道:“十五块!一天!还能帮忙看孩子,反正他也没什么工作,平时闲的要命。而且他是一个好人,我敢拿x_ing命担保,他绝不是那种喜欢亲近小孩的变态!”
邢衍脑门上一头冷汗,看着何其想道:他说的这是什么跟什么啊,听起来不是更加让人怀疑了吗?
妞妞在下面替他推波助澜,抓着妈妈的裤子跳着说道:“学钢琴!学钢琴!”
她还要拒绝,何其直接拉着邢衍的手走向了紧闭的卧室门。他不知道妞妞的房间是哪一间,总之先随便打开一个再说。后面女人惊呼道:“你们要做什么?”邢衍也被他的突然的举动给吓着了,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不由自主地被他拽着往前走。
何其打开了一扇门,里面黑漆漆的,床上连张席子都没有。他在女人上前阻止之前打开了另一扇门,果不其然,妞妞的电子琴就放在床尾的儿童书桌上,上面还放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都是妞妞廉价的玩具。
何其打开了灯,拖着邢衍在逼仄的儿童椅上坐下。女人正冲到门口,看到眼前的一幕莫名停下了。妞妞也跑过来,抱着她妈妈的大腿站在门外看着气氛诡异的这两个人说不出话。
“弹琴!”何其看着坐在那一动不动的邢衍,忍不住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不会!”邢衍今天好像跟他杠上了,他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强硬的口气跟何其说话。
何其急了,他蹲下来,半劝半哄地对他说:“随便弹点什么,邢衍。弹点你记得的,好吗?”
邢衍不解地看着:“何其,你到底想干什么?”
何其脸上全是焦急的汗水,他看了一眼站在外面的母女两人,一副苦于无法直言的表情,小声地对邢衍说:“总之你弹就是了,就当是为了妞妞,也是为了我,随便弹首《小星星》也行。”
他的眼睛里全是恳求,这是何其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邢衍的心脏在耳膜上敲打着,他感到了恐慌。就像多年前站在聚光的舞台上,周围嘈杂的人声像海浪似的一层一层将他淹没。有一瞬间他甚至想不顾一切地转身逃离这里,离开这个房间,离开这座城市,再去流浪,把这些天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留在身后。但接触到何其的眼神的一瞬间,他失去了所有离开的勇气。
“我爱你。”何其这么对他说过。在毫无建筑美感的白水桥上,底下是湍急的河流,何其死死地抱住了他,对他说出了这句话。
黑白色的琴键让他忍不住害怕。
那天下午被太阳炙烤蒸腾出热气的沥青马路仿佛就在脚下,他穿过黑白相间的斑马线,和身后追他的人远远地拉开了距离,过去在那一瞬间被拦腰斩断,将他的人生分割成了两部分。就像一个音乐小节后面的休止符,他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叮”,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直到遇到何其,他生命的乐章才开始重新奏起。
邢衍指尖发热,手指不自觉地颤抖,他看着何其,喉咙发不出声音。何其催促道:“弹些什么吧,邢衍,就当是为了我。”
他的手终于放在了黑白键上,夜里塑料琴键微凉的触感让他突然热泪上涌,模糊了视线。成千上万的乐谱像打开了记忆的阀门涌进他的脑袋里。何其的眼睛因为兴奋的关系闪闪发亮,为了让他想起曲子,他小声且缓慢地哼唱道:“一闪一闪亮晶晶……漫天都是小星星……”
邢衍一开始只是跟着他的哼唱弹奏独立的音符,他手指关节因为太久没活动而变得有些僵硬。渐渐地,何其开始跟不上他的速度,邢衍的手指在琴键上的移动越来越快,原本要他弹的儿歌《小星星》不知不觉变成何其从来没有听过的曲子。邢衍的指尖在琴键上似乎闪动着不可思议的光,何其瞪大了眼睛,在这个瞬间,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颗天上的星星,遥远而美丽,梦幻得不真实。
第21章 chapter 21
何其缓慢地在台阶上移动他沉重的步伐,邢衍走在他前面,在快走出楼梯口的时候,他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深沉的叹气,他转过来,何其整个人虚脱地靠在墙上,完全丧失了继续往上走的意志。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好丢脸……好想死……”一想起刚才的事,何其就忍不住想找个坑把自己埋了。拖着邢衍跟妞妞的妈妈说“让他教你的孩子吧”,还“一天二十块”?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举动,当时脑子一热就做出来了。现在冷静下来,何其也许都搞不明白自己当时想干什么。
还好妞妞的妈妈拒绝了他。
她说,很感激你们这么关心妞妞,我今天换了一份附近的工作,会有更多的时间陪在妞妞的旁边,所以不用这么麻烦了。
还一路十分礼貌地把他们两个送出了屋子,妞妞难得好声好气地也跟他说了一声晚安再见。
“我刚刚像不像一只上窜下跳的猴子?啊——好丢脸……”他自暴自弃地说道,在黑暗的楼梯间,邢衍看到他失落地把头靠在墙上。
邢衍站在最后一级台阶处,从何其的角度能看到他背后的星空。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不是。”
何其抬起头来,对他说道:“刚才我为难你了吗?”
“没有。”
“你生气了吗?”何其第一次用这种不太自信的语气跟他说话。
“没有。”邢衍道。
“骗人,你就是生气了。”何其的脑袋重新靠在了墙上。
“……”邢衍不说话了。他的沉默简直在承认,刚刚何其的举动确实是冒犯了他。这让何其感到很受伤,他好像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高兴不起来的事。但是邢衍的钢琴弹得真的很好听,当时在那间屋里的所有人,包括他在内都被邢衍的琴声给迷住了。
要是没有说那些话就好了,搞得他现在像个白痴一样。连邢衍都不能理解他的心情,如果非要比喻,那就是,他像日本综艺节目里,那些上了年纪又半红不紫的搞笑艺人,拼了命地表演段子结果在座的观众没有一个笑得出来——那样深深的无力感和过后的自我怀疑简直要淹没他。
“哎……”他又幽幽地叹了一声,心中满是悔恨,“感觉好丢人……”
邢衍从台阶上走了下来,足音使他们头顶上的声控灯亮了。
何其继续倚靠在墙上,把自己想象成一条没有骨头软趴趴的海鱼,胸口闷着一堵墙,抬起胳膊都像要了他的命似的。他真想顺着墙壁滑下去,随便坐在台阶上。
“你干嘛?”他有气无力地对走到面前的邢衍说。
“你看上去好累。”
“我有点困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