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住在环境复杂的城中村,住的是租金最为便宜的天台小屋。像上世纪的香港电影里的那种,一个铁皮屋子,下雨的时候噼里啪啦的响一整夜。有时候还漏雨,得放一个盆在底下接水,否则你不知道一觉醒来你的屋子会不会变成汪洋大海。何其也不知道一场雨里,他的铁皮屋会从那个地方开始漏水。他曾经买了一块蓝色的塑料布把整片屋顶都盖住,下雨的时候雨水还是会从咧开的墙缝里渗进来,淋s-hi他的地板,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住在那里还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夜景很美,不工作的日子,他常常坐在屋顶边缘处,看着底下的灯光海洋直到深夜。
早上他又早早地起床,一头扎进凶猛的人潮。跟城市里大多数人一样,在挤成沙丁鱼罐头的地铁里摇摇晃晃地上班。
那一天他本来不用留下来加班的,毕竟第二天就是周末了,所有人每逢周五一个个精神抖擞,焕然一新,提前下班。等何其回过神来,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桌上还有未完成的文稿。他认命地在电脑桌前坐直了身子,打开文档输入一行行苍白的数据。做完这一切,他转头看向窗外,外面天都黑了,时针指向十二点,再糟糕不过的时间。地铁没有了,公交车赶不上,他要为一次没有加班费的加班付出昂贵的打车费用,而且抠得要死的公司只答应报销一半。
他心里原来是有气的,尤其是看到计费器疯狂跳动的时候。在离家还有两公里的时候,他决定下车,沿着河岸走路回去。反正半个小时就走到了,附近的治安很好,晚上他一个大男人即便走在荒无人烟的小路上也不会碰上一个打劫的。
何其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坐在桥上的男人的。
他的第一反应是——大晚上了,居然还有闲情雅致出来散步的人。
但等他逐渐走进,一百度近视的眼睛终于看清了坐在桥上的人。这个男人穿着一身脏破的冬衣,与夏天格格不入。过长的头发,油腻腻的盘结着。他的肩膀随着不时传来的抽噎声剧烈颤抖着,背影都显得很落魄。
何其的脑袋轰隆一声——我这是遇上有人自杀了啊!
他的脚步一瞬间僵在了原地,颤抖地打开公文包,拿出了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点开“110”三个数字的时候,大脑恐慌得几乎要窒息。
“这时候该上去叫住他吗?会不会吓得他扑通一声就掉下去了?我会游泳吗?糟了!我好像把怎么游泳给忘了!”
就在此时,坐在栏杆上的男人爆发出一声吼叫,好像要把身体里仅存的所有能量一下子全都释放出来。何其的手指停留在绿色的拨号键上,没有迟疑便把手机放了下来,朝着男人狂奔了过去。
“我爱你!我爱你!所以请活下来!”
他喘着气说出这句话,抬头看见男人脸上无比震惊的表情,看他的眼神就像看见了鬼似的,好像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
男人的脸上还有经年的污垢和没来得及风干的泪水和鼻涕,胡子拉碴,整张脸乱糟糟的。
等何其平复了一下呼吸,直起腰来,看着眼前这个流浪汉,无比认真地说道:“我爱你,请你活下来。”
这本是劝诱的话,却在邢衍的心中炸开了一朵巨大的烟花。有什么比临死前听到“我爱你”这三个字更令人动容的呢?更何况是在他打算放弃自己生命的时刻,真的出现了这么一个人,认真的跟他说了“我爱你”。就好像在湍急的河流里碰到了一根救命稻Cao,在那一瞬间,邢衍感觉到,有一道光刺破冰冷的云雾,直直地罩在他身上。
在此之前,他以为这个世界是没有光的。
邢衍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了何其一会儿,又呜呜地哭了。怎样都停不下来,仿佛要哭到天长地久,才能把心中的委屈全都倾泻干净。何其被他哭得手足无措,手上还拿着未拨号的手机,茫然地站在原地。许久,才说出一句话:“你……要不要先从上面下来?”
但是邢衍依旧看着他,哭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傻逼,好几次都呛到自己,用力地咳嗽了几声,接着继续哭。何其看他这副样子,感到一阵头大。在他的印象中,只有小孩子才会这么哭,正常的成年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在他人面前,歇斯底里地流眼泪。
同时,他也稍微放下了心来,男人看样子是不想死的。想想也是,一个说“只要世界上有一个人爱我,我就能活下去的人”,怎么可能真的去死?如果不是内心希望有人将其拯救,是不会说出和直白的求救没什么两样的话的。
然而何其还是很小心,他害怕自己一个动作或一句话刺激到眼前的男人。尤其是现在这个状况下,任何不过脑子的言论都有可能成为一把杀人的凶器,刺向一个明显已经失去理智的男人。
男人仍然没有回应他,依旧坐在栏杆上,转过头来看着何其,似乎并没有把他刚才的话听进去。于是何其向他伸出了右手,轻声地说道:“先从上面下来好吗?你这样坐着真的很危险。”
桥下两米便是汹涌湍急的河流,一旦人掉进里面,瞬间就会被冲到很远的地方,基本上是有去无回。
邢衍的脚悬在半空中,只靠着一双手牢牢地抓着栏杆,才不至于掉下去。但如果有人在身后,只要轻轻一推,即便他身高八尺,也会像一块孤零零的木头,直直的坠入黑暗的河水里,被急流拍打,一路携裹着前行,身不由己。
在这种情况下,邢衍又何尝不是骑虎难下?他一面看着西装男对他伸出的手,一面看着底下的河水,犹豫着是否应该就此放手。他试着将身子往前倾了一点,就听到后面传来男人的失声尖叫。何其冲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腰,大声地喊道:“你不能跳下去!你跳下去我这辈子也就完了!会给我造成心理y-in影的知不知道!”
邢衍已经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了,他只是反s_h_è x_ing地在何其怀里挣扎,一边挣扎一边哭着吼道:“你放开我!你凭什么不让我去死?你以为你是谁啊?远远地站在后面看着我死不就好了吗?”
何其用了死力气,咬紧牙关不松手,十指交错环抱着他,一边把邢衍往桥这边带一边叫道:“管我是谁!你刚刚不是说只要有人爱你就能活下去吗?我爱你啊!听到了没有!我爱你!所以你不能去死!”
他甚至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要知道,邢衍一米八多的大个子,即便是三天没吃饭,力气也是很吓人的,真要努力一下,把他一块儿拽下桥去那也是分分钟的事。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何其没有多余的空闲在脑袋里权衡利弊。他大可以远远的走开,假装没路过这里,假装眼前的事情不存在,然后在以后的人生给记忆上一道锁,或直接将这段记忆格盘。如今这个社会,很多人都会这么做,但他不会。
就算今天在这里救下的这个男人是杀人犯、□□犯、卖国贼、人类渣滓、宇宙混蛋,他都不会放开这双手!
他俩一起重重地摔在桥上,何其的半个身子被邢衍压住,他闷哼了一声,邢衍从他身上爬起来,何其捂着手臂也坐了起来。那张邋遢的脸上泣不成声,何其听到这个流浪汉断断续续地说:“你为什么救我……为什么救我……”他的手臂阵阵发痛,还不清楚是不是哪里的骨头断了,面对男人的质问,何其反而说不出话来。
邢衍将脸埋在手里,眼泪从指缝间流出来。他跪在何其面前,背影佝偻着,几乎要贴着地面。
何其皱着眉头,向四周围看去,没有人,竟然一个人都没有。整座城市好像只有他们俩一样,平时骑着小单车夜游的人居然也看不到。巡街的警察呢?附近的居民呢?怎么会只剩下他一个人面对自杀失败的流浪汉,不知所措。
男人又继续说道:“我的一生已经完了……变成这样完全是我咎由自取……”
“是时候叫警察来接手这件事了。”何其想。但他同时又觉得现在不失离开的时候,放流浪汉一个人在这,指不定想不开又跳下去了,兴许自己可以在警察来之前先开导一下他。
于是何其保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尽量放软了语气,问他道:“你之前发生了什么?可以跟我说,就当发泄了。好吗?”
但是邢衍在心里想,跟你说又有什么用,你不过只是一个毛头小伙,我的一生又哪是别人可以感同身受的?想着想着,他又难过地哭了,头埋在手掌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这下何其真的没办法了,他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先开口征求邢衍的意愿:“你需不需要我打电话给警察?会有专门的人员来帮助你,说不定你就能回家了。”
他以为流浪汉都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才在城市与城市之间游荡。殊不知个人有个人的情况,邢衍一听他说“回家”二字,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头,神色惊恐地看着他,大声地说了一句:“不要!不要回家!”
何其被他吓了一跳,缓缓地将没来得及播出号码的手机放下了。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桥上,沉默——
何其抬起头,月亮此时悄悄地躲在云层后面,漫天的星星在城市夜景的烘衬下显得黯淡。
晚风徐来,邢衍宽阔的肩膀仍在一下一下的耸动,他还没哭够。
“要不——你跟我来,我请你吃顿夜宵?”何其看着眼前哭得像个大男孩的流浪汉无奈地说。
邢衍抬起头,露出一双泪汪汪,大狗一样的眼睛。
第3章 chapter 3
何其走在暖黄路灯笼罩下的人行道上,不时的停下来往回探头。邢衍在距离他差不多五十米的地方,垂着一颗乱糟糟的脑袋走路。见到何其停下了脚步,自己也立马停下来。
何其看到他局促的表情,只好转过身子继续往前走。每次回头,邢衍都有好好跟着,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就当他是一只黄色的金毛犬吧!”何其在心里安慰自己。他又想着两个人的影子在路灯下一前一后的,那场景诡异又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