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生气有用,刚一吼完,人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了。
何其让他先进去,防盗门一关上,两人同处于楼梯口这个闭锁的狭小空间,空气的不流通使得邢衍身上的味道更重,何其几乎要被熏晕过去。他皱了皱鼻子,叫邢衍走在前面,自己则走在后头,不停地挥手,想要把臭味挥散。
看来还得让他洗个澡,不然屋子都不能让他进。何其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头愤愤地想。
第5章 chapter 5
何其把自己吃饭的小凳子拿出来,让邢衍坐在外头。他拿着药箱,看着那张伤痕累累又肮脏不堪的脸,心里头很不舒服,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赶紧把邢衍赶到洗澡间去洗把脸再回来。邢衍一听到他要让自己去洗脸,露出了无辜又为难的表情,但他还是站了起来,乖乖地到水龙头底下洗脸。
何其听到哗啦啦的水声混杂着吸气声,邢衍的伤口怕水,他没考虑到。
何其忙走过去,看见邢衍弯着腰用手掌接水,小心翼翼地泼在脸上,便从后面叫了他一声。邢衍保持弯腰的姿势回头看,他的五官痛得都扭曲了。何其只好叫他起来,从墙上挂着的毛巾上拿下一条,递过去:“擦擦吧,弄干净了过来,给你上药。”
他从屋里又拿出一张凳子,比原先那张高一点。他坐在凳子上,把药箱搁在膝上打开了。还好他一个人住有所觉悟,生病感冒全靠自己,所以常用药备得很齐,连跌打损伤红花油、伤筋动骨老虎膏这种东西都有。他在药箱里翻找了一下,拿出了消炎药和云南白药,突然想到手头没有冰块。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撞见邢衍用毛巾捂着伤处从洗澡间里出来。他犹豫了片刻,对邢衍说:“我下去买点东西,你在这里等我。”
说完放下药箱,头也不回地沿着楼梯跑了下去。一边跑一边紧张:“希望跑回来家里没被洗劫一空。”他又想到除了手机和电脑,好像也没什么值钱的。但是这两样丢了,他会心痛得难以呼吸,因为凭这点工资不是说补给就能补给的。
他在两条街外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没有买到冰块,只好买了两盒雪糕代替。拎着便利店的袋子,在凌晨两点的大街上狂奔,突然觉得自己很傻。万一男人真的把他家给偷了,那他就是天底下第一大傻瓜了。
邢衍看见何其上气不接下气地从楼梯跑上来,他露出不解又惊诧的眼神。而何其拼死从楼下一口气跑上来,看见邢衍在凳子上坐得好好的,正吃惊地看着他的时候,他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露出了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笑容。他喘着气,当着邢衍的面摇晃了一下手中的袋子,断断续续地对他说:“用这个……敷脸……消肿……”
邢衍像是刚反应过来一般,忙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朝着何其走了两步,又站住了,手里拿着他给的毛巾,犹豫着要不要上前。何其从先前一场剧烈的运动中缓了出来,见邢衍一脸局促不安的表情,便指了指他身后的凳子,示意他坐回去。
在朝着邢衍走去的时候,何其装作不经意地往屋里瞟了一眼:“很好,看样子没有趁我不在进去乱翻东西。”他这才真正地放下心来,从袋子里拿出那两盒雪糕放在桌上。邢衍惊讶地看着他:“这是……干什么的?”
“不是吃的。”何其说:“给你消肿用的。”邢衍这个人显然没听清他先前说了什么。
何其说着买冰淇淋来是给他消肿,打开盖子,自己倒是先吃上了。邢衍坐在矮凳上,抬起头来语气弱弱地问他:“怎……怎么消肿啊?”何其手指点了点剩下的冰淇淋,让他直接拿着盒子盖在瘀肿的地方,嘴巴没有闲下来。邢衍听话地将冰凉的盒子拿起来,桌子上有一圈空气中的水珠凝结后留下的形状,他将冰淇淋放在颧骨处,立刻呲了一声。何其看了他一眼,他便不作声了。
夜里有虫在鸣叫。
何其吃完一整盒的冰淇淋,把空盒子扔在桌上,用手擦了擦嘴,拿起了一早准备好的云南白药,在邢衍面前站了起来:“可以把冰淇淋拿掉了。”
邢衍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他把盒子放到桌上,何其跟他说你坐着就行,便借着天台上唯一拉出来的一盏吊灯,在他脸上受伤的地方上药。
邢衍的眼睛眨都不眨,直直地看着何其,像中邪了一样。然而何其没有注意到他在看他,他全部的注意力已经放在不要把云南白药弄进他眼睛上了。
左边的眼球被打到充血,看上去很吓人。何其忍不住问他:“你眼睛还能看得到吗?要不我明天带你去医院看看?”邢衍立刻低下了头,避开了他的目光。他又摇了摇头,小声地说看得见,没什么大事。
何其把他的脑袋掰回来,动作虽然有点粗暴,但棉签擦在他脸上却是小心翼翼的温柔。邢衍感到眼睛一热,他突然捂住了左眼,大叫了一声。何其被他吓到了,举着棉签问他怎么了。
“疼……”他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手捂在眼睛上不肯松开。
怕他再这么用力下去,本来就受伤的眼球就要作废了,何其忙把他的手拉开,语气都不知不觉放缓了:“哪里疼?我看看。”
邢衍将手拿开,左眼紧闭着,流出很多泪水打s-hi了睫毛。何其沉吟了一下,问道:“你这是在哭还是痛的?”他问完这个问题,好像也并不在意邢衍的回答,拿起放在一旁的毛巾,仔细将那只眼睛糊上的泪水尽擦净了。他在想:可能还得去医院去看一下,可是有必要对这个人那么好吗?非亲非故,又是擦药又是送医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何其是开善堂的。但是看着这张脸又实在觉得可怜,万一检查出其他的疑难杂症,医药费他是跑不掉的……
他突然想到先前在灌木丛里就想问的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被谁打的啊?”
邢衍移开了目光,变得支支吾吾起来,何其要凑过去才能听到他在说什么。
“你说你在附近被几个中学生拿棍子打了?”何其瞪大了眼睛,大声地问他:“真的吗?”
邢衍点点头。何其不说话了,须臾他才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你不在附近晃荡不就没事了。”邢衍愧疚地低下了头,何其将用完的棉签扔到冰淇淋的空盒子里,话也不说地去洗手了。邢衍看着他的背影,一阵辛酸涌上心头,他的眼睛又开始发痛了。
他看着何其从洗澡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条干净的毛巾在擦手,随口对他说:“桌上的冰淇淋你吃了吧,反正也化了。”
邢衍听见他说的,把桌子上的冰淇淋拿起来,打开了盖子,果然都化作了一滩水,塑料的盒子不停地往下滴水,冰冰透着股寒意,但是已经没有原先冷得彻骨的那种感觉了。
何其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地看着邢衍双手捧着盒子,一口一口,细细地饮啜,好像一盒冰淇淋要吃到天长地久。他原本想跟他说点事,想等他吃完再说,现在是没什么耐心了。
“一会儿我要睡觉了,屋子是不可能让你进来的。”他把话说得很蛮横,又给邢衍留了点余地,“你可以在这里洗个澡。”
后面的意思很明白——洗完澡就走吧,但他没有清楚地说出来。
看邢衍没有反应,何其的脑中敲起了警钟,他又问道:“你干嘛一直在附近游晃,大半夜地守在下面,是因为我吗?”这个问题他问了好几遍,流浪汉一直没有正面回应过他。
先前的不安和怀疑又迅速顺着藤蔓爬上了他的心头:“这个人是杀人犯吗?我为他收拾过伤口,他会不会因此而感激放过我一马?我是不是不该把他带上楼来?”一阵j-i皮疙瘩附上了他的背脊,以至于他越看男人越觉得他不是好人,就连他慢条斯理地吃着冰淇淋的动作在何其看来也是别有用心。昏黄的白炽灯照着那张瘦削的脸,他脸上的表情也显得神经质了起来。
邢衍的动作慢了下来,他把没吃完的冰淇淋放到膝上,睫毛在眼殓上投下一片y-in影,散发着忧郁和哀伤。何其迷惑了,从第一次见面以来,他就觉得男人有一种奇特的气质,是他从未遇见过的,然而他又说不上这感觉到底是什么。如果他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流浪汉一样,獐头鼠目、苟且偷生还好一点,可他的眼睛中总有着那么一丝光,让何其不得其解,无法为其命名。
他没法把他和街上随处可见的流浪汉等同视之,不只是因为救过他一命。
然而何其没有停下他刻薄的话语:“如果你认为我曾救过你的命,就跟你有了什么关系,那你就想错了。”
他抱着臂,冷冷地看着他:“你每天晚上站在楼下,不止会给我惹麻烦,还会给住在这栋楼的每个人带来不安。你自己不正是为这个原因挨了一顿打吗?”
然后他又换了另一种语气,谆谆善诱道:“你还年轻,比我大不了几岁,有手有脚的,应该努力找个工作,好好地生活。为什么不回家呢?”
邢衍看向他,“怎么样才是好好地生活?”他的眼神露着一股单纯,并不是为了驳斥何其,而是真心地问他这个问题。
何其哑口无言,他简单的审视了一下自己,好像也够不上“好好生活”四字。然而他还是开口了,苍白地说出教科书上的答案:“好好生活就是……过得开心,做自己想做的事,努力赚钱,成为有用的人……吧……”他自己都做不到。
“总之不能颓废人生!”他最后下了个掷地有声的结论。
在他看来,邢衍这样的人毫无疑问是在浪费生命。邢衍看上去也是这么觉得的,否则他不会在大半夜跑到白水桥那边投江。
“你为什么不回家呢?”何其又问他。
邢衍哽咽了,他说:“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