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时探头看见那怪鸟又飞远了,被几个木灵缠住,立刻便想爬上假石,只有这样,周傥的那些木灵才能接应他。然而他人是爬上去了,却发现那些木灵下不来——十数条红鲤围着假石虎视眈眈,一看到有木灵靠近,立刻跃起来来咬,鱼嘴开合,吓得那些木灵根本就不敢过来。夏时没法,抬头发现怪鸟又掠了过来,只得又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边往阴影里面藏,边划动四肢,设法避开那些呆呆傻傻又分外敏感的鲤鱼。
但这样躲着总不是办法——夏时的心里挺焦躁。他现在的这个灵体没有灵力支持,根本撑不了多久,唯一能供给他的木灵又被这群蠢鱼拦着下不来;若要干脆放弃灵体躲回本体的话,一来他早已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能随时回归的本体,二来他用来暂居的十字架耳钉还远在杭一苇的桌子上,离得太远回不去,是以现在就算想躲,也是无处可躲。他焦急又茫然地绕着假石游动,眼看着周围一圈红鲤渐渐逼近,头顶又有怪鸟的阴影不时投下,不知怎么,突然觉得有点好笑——活了那么久,什么风浪没见过,现在居然被一群连食材都算不上的东西被逼到束手无策了。
他不自觉地伸手往怀里一摸,触手空空,什么都没摸到。夏时叹了口气,抬头一望,撞进黑鸟冷漠而泛着绿光的眼里,不觉一愣,脑海中忽然响起周傥的话——“你既然可以穿过灵体的意识去阅读那些写在魂魄上的文字,那么为什么不能将那一层文字也穿过去呢?”
略一犹豫,他闭起眼睛,将微薄的灵识伸向空中的黑鸟,匆匆地在对方的魂魄上一扫而过。他窥探魂魄的能力尚未失去,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文字即在魂魄上浮现。然而那些文字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现在的他,根本看不懂这些。
“……蠢货。”呼出口气,夏时睁开双眼,扶着假石轻�c-h-a��声,“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话音未落,忽听哗啦一声水响,他仓皇回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情况就被突然扑上的鲤鱼一尾巴扫到了水里,立时便呛了好几口水。他手脚扑腾了两下,慌忙将头抬出水面,还未喘上几口又被撞得沉了下去,冰凉的池水不住灌入口鼻——他虽不依赖呼吸,鼻子进水时却也会酸会痛,眼睛一时被水流激得睁不开;待要运起稀薄的灵力夺得片刻喘息,却发觉整个身体里都空荡荡的,甚至还有点轻——四肢渐渐有些不听使唤,他无奈地意识到,自己的灵体可能已经在倒计时了。
令人不适的粗哑鸣叫再度在头顶盘旋,即使闭着双目又有水流阻隔,他依然能感觉到那双透着绿光的眼睛正定定地锁着自己,且距离越来越近。
几乎是不自觉的,他转了转头,目光隔着眼睑再度与黑鸟对上。恍然间,一切的声音似乎都在远去,周遭的水声也好,上方木灵的呼喝尖叫也好,都仿佛被泼了水的彩画一般迅速淡去,唯独剩下头顶那越来越急越来越近的鸣叫,于四面八方缭绕,最终却化作一点白光,在夏时眼前的黑暗中点燃,不住旋转扩大,直至铺满整个视野——
周傥穿着拖鞋在小公园里疾奔,手上胡乱地捏着那张被他带出来的稿纸,手指不断用力收紧,将纸张捏成扭曲的一根。
他踏在公园铺着卵石的小径上,明明知道不合时宜,脑子里却控制不住地回播着往事——那些不太乐意记起,却总也无法忘记的往事。
——“我知道你,无人问津的创作者。”
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拿手指抚过脖颈时的冰凉触感,像是擦着皮肤慵懒爬过的蛇。类似的事情,他也曾在梦中遇到过,不止一次,不同的是,梦里站在他身后的,是庄严而又美丽的缪斯女神,而不是这种,形象不佳,还放言要把他吃掉的怪物。
怪物依然在微笑,笑得人心里发毛。周傥知道自己应该跑的,不管用什么方法,总之先跑就对了。然而事实却是,他像个木偶一般地坐在位置上,因为恐惧与茫然而动弹不得,只能透过电脑屏幕愣愣地望着怪物的微笑,任凭无数黑色的烟雾从地板上腾起,化为藤与绳,一点点地编织成囚笼,将他围困其中。
呼吸在变得困难。他艰难喘息几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到底是谁?”
“顺应你的寂寞与执,远道而来的人。”怪物轻轻地笑,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你家老板没告诉你吗?因为寂寞而写就的文字,如果无人回应的话,那寂寞就会一直放大、放大……大到让人想吃了它。”
伸手扳过周傥的脸,她注视着周傥惨白的脸色与颤抖的嘴唇,困惑地偏了偏头:“你这是在怕我吗?何必呢,类似的存在,你不是早就已经见过了吗?”
她松开抓着周傥的手,柔软的手掌顺势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我吃的是文字后的寂寞与执念,他吃的是藏在文字里的情感与波澜。本质上,其实都是一样的,只不过他喜欢细水长流,我喜欢杀鸡取卵;他习惯用碗用筷,而我喜欢用手抓饭,仅此而已……”
周傥瞥她一眼,旋即比起双目,牙缝里挤出声音:“我不明白。”
“你也没必要明白。”怪物笑道,声音忽然变得有些远,“你只要知道,我和他,其实都是一样的……”
——对的,其实都是一样的。
数十步外的池塘里,埋于水下的夏时陡然睁开了双眼。
漆黑如夜的眼睛里,依稀有光芒闪动,仿若星辰。
第92章 喑哑之书(8)
何为“灵”?
物的萌芽,人的余烬。日升月落,不知在某一个平凡的瞬间,众生倏然开窍,然后便可为灵。
何为“窍”?
人心、人情、人智、人欲。
何为“开窍”?
突然有感、突然体悟、突然懂得。
夏时之所以化灵,是因为他在漫长的寂寥中生了成长的�c-h-a��;而夏时之所以成长,是因为他在百般故事中,啖食着人心。
就和那个在深夜摸到自己身后的怪物一样……不同的是,那位明显更挑嘴一点。她追寻寂寞而来,也仅以此为食。吃相与习惯也要更差——夏时可不会专门为了一顿饭而跑到人家家里去,更不会把做饭的主人也一起拿来填肚子。
周傥的记忆里,那个没眼没鼻、唯有一副红唇的妖女正亲昵地搂着自己的脖颈,嘴唇凑在耳边低语。她的废话有点多,一边表达着对周傥的满意,一边又在嘲讽夏时的无能。“那家伙看着厉害,其实就是一个离不了人的废物而已。”她略带轻蔑地说着,声音里带着笑意,“连靠自己进食都无法办到的废物,我真不明白你满意他什么。”
并没有很满意啊——周傥在心底苦笑。但若是和身后这位相比的话,他确实是更满意夏时一些,起码他不会胃口一来就把自己也给吃了。
但这话,他说不出来——并不是由于胆怯,也不是出于战略性沉默这一类的原因,而是因为,他真的说不出话了——周傥的周围,黑气正在弥漫,一缕缕的。它们从地板的缝隙里冒出,紧跟着绞拧成藤蔓,在空气中扭动狂舞。周傥的手脚都已被那藤蔓捆住,唇齿间亦被藤蔓塞上。那怪物似是很满意他这副样子,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旋即一散,再次出现时却已化作漫天稿纸,在周傥的面前簌簌而落,偶有几张没落下的,纸张一展,字里行间竟是一排排细而尖锐的利齿,嘶吼着朝他扑来——
夏时用力眨了眨眼,瞳中有光掠过。
他此时仍泡在水里,周遭仍是虎视眈眈的鱼和飞禽,它们的眼睛里仍闪着绿光,自己也依旧被逼得不住呛水。但夏时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冥冥中,仿佛有什么传达到了他的心底,唤醒理智一方。
夏时又眨了眨眼,终于搞清了那股异样感觉的来源——是周傥。
他与文字的缘分虽然失去了,与周傥的缘分却还在。作为他的打字员,周傥的一些东西有时总会飘到他这里来。有时是心情,有时是想法,有时是梦。
有时也会是像刚才那样,一点模糊的记忆的碎片。
“这种时候,不急着捞人,瞎想些什么有的没的呢……”夏时在心底抱怨着,眯起眼,看上方水波荡漾,混着周傥的记忆,在自己的眼前晃,时间仿佛一下子变得很慢,画面也好声音也好,都似被从当下的情景里抽离,自顾自不紧不慢地放着,不断地被水纹搅碎又重组,断续而又清晰地传达过来。
“那家伙看着厉害,其实就是一个离不了人的废物而已。”红唇妖女略带轻蔑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回响,“连靠自己进食都无法办到的废物,我真不明白你满意他什么。”
——啧,多嘴的女人。
夏时在心底冷哼一声,自己却也知道,那妖女说得并无错处。相比起别的灵,他先天的缺陷的确太过明显——他无法只靠自己进食,也无法单凭自己的力量成长。他就像个未成长的婴孩,稍硬一些的食物都无法入口,只能等着自己的打字员先嚼过一遍,然后再用文字的方式喂他。
然而文字,说到底只是表达、转述。他所需要的、真正能令他生长的,就如周傥所说,是藏在那文字之下的东西——
人心、人情、人智、人欲。
是悲欢离合、是众生百态、是每个人都倾力而为本色演出的故事。他是物,物是没有心的,因为有了心,所以成了灵;再用这心去体味品尝,然后才会有抽枝与开花。然而那么多的打字员来来去去,他的生长循环往复,却总像是差了那么一些,每每体悟却又遗忘,每每开花却又凋谢,像是从家长那里拿了零用钱的小孩,将钱花完就没了,想要再有,只能再去要。
隐隐地,夏时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有哪里不对——这习以为常、理所当然的轮回,不知不觉就绕成了一个奇奇怪怪的环,将他困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