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姚千弘与周傥的对话。想起姚千弘说自己的开花——每一次开花,都是不同,因为每一次的打字员都不同,会带来的影响也不同——这本是已习惯了的事,但现在一想,他就是他,为何每次都会不同?
所谓影响,从何而来?
每次都直接接过吃下的故事里,究竟藏着什么?
夏时合起双眼,感到自己的胸腔里,有什么重重跃动了一下。
——别人的东西。
每一篇的故事里,都有别人的东西。情感也好、发散也好、叹息也好,都是别人的。他只是懵懂地全部吃下而已。
简单消化后,变成他的力量、他的东西、他的故事,却总好像隔了那么一层,像是石山长出的苔藓,说是自己的,根却不在那儿。
……有些东西,貌似从一开始就错了。
迷迷糊糊地,夏时又想起周傥的那句话——“真正能让你成长的不是文字,而是故事……所以你有没有考虑过,越过那层文字,直接去碰触故事本身?”
没有。
不过现在……或许是该有了。
夏时苦笑一下,再度睁开双眼,搅在水中的画面与声音登时四散。一切都在瞬间恢复原状,时间的流速加快,怪鸟的鸣叫与水流的冲击一起重重灌进耳朵,不知哪条鱼,从背后撞了他一下,夏时在水里翻了个跟头,跟着又被撞到石上。
身体完全无法固定。他手脚胡乱动着,人在水里翻滚起伏,目光却尽可能地、始终锁在空中的那只怪鸟身上——它正被那些木灵围着,一时还无法冲下来。夏时的视线被水模糊,总抓不住对方泛着绿光的眼睛,但没来由地,他就是确定,对方也正看着自己。
正好,也让我好好看看你吧。
夏时默念着,猛地探出灵识,探向空中,直伸进怪鸟的魂魄深处。魂魄之上,字迹俨然,又是故技重施的两层。凭着之前的经验,夏时几乎不用费多大功夫就辨识出了两层故事之间的缺口,一头潜了进去,灵识在文字上飞速滑过,竭力寻找着渗透而过的机会,却只收获一片茫然,更感到一阵飘忽,像是在被什么往回拽——他现在自身的力量不足,这样的状态,能进入就已经很不错了,根本撑不了多久。
夏时心中掠过一丝懊丧,旋即当机立断,分出一抹意识,直接顺着与周傥的缘分爬了过去。周傥焦急的情绪立刻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夏时却没打算逗留,只在冥冥中伸手一拽——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的饭来张口了——他对着周傥的魂魄无声张口。坚强,把你的力量借给我。
正在鹅卵石路上奔跑的周傥忽然感觉心脏一痛,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扶住了旁边的树干,只觉大脑一阵空白,像是被瞬间抽走了什么。与此同时,夏时再次探出灵识,带着复又丰沛的力量,一鼓作气地扎进怪鸟的魂魄,穿过文字的缝隙,用力向下渗透,哪怕那层阻力着实让人难受——
终于,像是摸到了什么。
身为死卵的痛苦、被抛弃在巢里的寂寞、想要活上一次的欲望……
惊风雨为这个灵重写的故事是什么?夏时无暇顾及,他只顾着在刚找到的故事里掏摸,急着去寻找那至关重要的几个字——
找到了!
夏时的眼睛陡然一亮,不顾自己尚在水底,张口便是一声呼唤:“凛鸦!给我搞清楚你自己是谁!”
话音刚落,周遭忽然寂静。
夏时暗暗松了口气。他知道,终于搞定了。
凛鸦,这只怪鸟的名字——他将这名字还给他,他自然会知道,写在魂魄上的两段故事,哪段才是真的。
被凛鸦控制的群鱼也安静了。眼中的绿光退去,它们摇头摆尾地吐了几个泡泡,事不关己地沉入水底,仿佛刚才来合伙欺负人的,不是它们一样。
徒留夏时一人,摊着四肢,慢慢地往水底沉去。
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了,他索性就不动了,任凭水流将他往下压,无所谓挣扎不挣扎。鼻子也好、眼睛也好、肺也好,都在疼,然而这些疼痛,在心底蓦然窜起的新奇与惊喜面前,是那么微不足道。
周傥的记忆碎片又出现了,大多是随着他刚拽取的力量一起过来的。画面与水交融,这次呈现得更为清楚。夏时静静地看着他的回忆,看着在某个碎片里,自己撕开一片黑暗与漫天长嘴的纸,朝着他伸出手去的画面——
一如周傥现在,打破水面,朝着自己伸过手来一样。
两道声音响起,此刻与过去共鸣,现实与回忆重合,不同的角色与声音,说的却是相同的话——
“别怕,我已经抓住你了。”
第93章 喑哑之书(9)
杭一苇推门进来的时候,一时间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问题。
一切都很和谐——厨房里,零三正带着PS化身的六六剥毛豆,边剥边低声交谈着什么,六六的眼眶红红的,看上去似乎是被作为老大哥的零三给训了;客厅里,周傥正蹲在书桌前鼓捣一只抽屉,看上去似乎有些棘手,满头大汗的,桌上一群木灵抱着自己的木片排排坐着,昂首看着他,那模样有些疲惫又有些期待;解愁又从硬盘里跑出来了,此刻正蹲在角落里,身上打着浓重的阴影,看着一点儿也不解愁;他的不远处,夏时正窝在沙发椅里,手上拿着解愁那本惊风雨的签名书,正在漫不经心地翻,神情懒懒的。椅背上,一只漆黑的鸟正站在上面,专心致志地低头啄羽毛,黑色的豆豆眼转来转去的,夏时的手指一动,它便立刻停下了动作,鸟嘴就这么插在羽毛里,一动不动的,唯余一双眼睛灵活转动,像是在忌惮着什么,等夏时翻过一页,手指不再动了,它才仿佛解冻的水面般又恢复活力,继续啄自己的羽毛。
杭一苇傻呵呵地就这么站在客厅门口,盯着那鸟看了好几分钟,乐不可支,觉得那小鸟还挺有意思;完了自顾自地拎着东西往卧室走,走了一半突然发现不对劲——他们家啥时候养的鸟,他咋不知道?!
他震惊地回头,紧跟着便发现了更令他惊讶的事——他客厅桌子的抽屉,居然被整个儿抽掉了!零三剥了一下午的毛豆,居然还没剥完!六六这个懒癌晚期的,居然会帮着一起剥毛豆!
——等等,六六不是死机了吗?
杭一苇心中一动,转身就想去厨房打听情况,然而还没走上进步,他猛然又意识到了一个令人非常惊讶的事实……
他愣愣地转头,正对上夏时平静的双眼:“嗨,好久不见。”
“好久不……不对,什么好久不见!”杭一苇几乎是跳了起来,难以置信地指着夏时,“你这特么又是个什么情况啊!”
“如你所见,因为某种原因,我的身体二次发育了。”
几分钟后,客厅里,已经恢复到初中生身材的夏时对着杭一苇镇定地说道,背景是周傥敲敲打打修抽屉的声音——他在扯出抽屉时貌似是撞坏了哪里,现在整个屉子都塞不回去了,他正在努力地修。旁边的木灵似是对他�c-h-a��望,自发地排成长队,抱着本体往外走,准备搬到书房里去住。
杭一苇坐在夏时的对面,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被这支长长的队伍给牵走了,目送着他们离去。夏时见状蹙了蹙眉,提高了音量道:“听到我说话了吗,杭一苇?我说——”
“你说你恢复了嘛,我知道的。”杭一苇的目光一下子被拽了回来,语气却是已经平静下来。只见他伸手摸了把寸头,对夏时道:“原因你又不肯细说,就直接一句某种原因含糊了过去,我听着也没什么劲。”
“本来也没打算详说原因,浪费时间;只是想跟你传达一下结果而已。”
夏时理所当然地说着,见杭一苇的目光仍是带着些不放心,便伸出手去,冲他�c-h-a��血管明显的内侧手腕:“如你所见,我恢复了。虽然还只有到初中生的水平,但好歹不再需要别人来提供灵力了。”
“……这是好事。”杭一苇注视那块皮肤片刻,叹了口气,终是决定不再探问原因,转而道:“所以嘞?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周傥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再好好养一养,等完全恢复过来了再说别的。”夏时不紧不慢地说着,目光若有似无地向外一瞥。不远处,周傥还在笨手笨脚地修抽屉,袖子捋得很高,满脸生无可恋。他们同处于一个房间,夏时没有要避着周傥的意思,但同样的,似乎也并没有将他刻意放在自己的听众名单里,只是顺便就这么说了,他也顺便就这么听了。
“但我不这么认为。”夏时说完了后面半句话,不意外地听见周傥的动作停了。
杭一苇想了一下,即刻明白了过来:“你想去对付惊风雨?”
“我是一个善妒又记仇的人,放着那么一个大仇家而不去对付不是我的风格,更何况他的能力比我强那么多,怎么能忍。”夏时说话时仍旧是平平的,单凭语气还真听不出有“善妒”和“记仇”的成分。杭一苇一时分不清他是在认真说话还是在开玩笑,愣了好一会儿,才道:“所以嘞?你想怎么做?”
“还在想呢。”夏时气定神闲。
杭一苇:“……”
周傥叹了口气,放下工具,擦着手走了过来:“我还是觉得不妥。你需要休养。”
“我养好了也不一定能对付他。”夏时头也不回道,“再说,你确定他会好心等我休息?”
他手一抬,椅背上的黑鸟立刻乖觉地跳到了他的手指上,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他将那鸟举给周傥看:“这次来抓我的还只是只鸟灵。你觉得下次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