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完一遍后他放下鼓槌看我,如果要说有什么问题,也只有一点,他敲得比较紧,我能看出他没有完全打开身体,手臂动作显然是有意控制了力道,所以鼓声低缓而克制。但我知道这是为什么。
“有问题吗?”塞林格问。
我说没有,完美无缺。
Ray在棚外竖起拇指,一切准备就绪,第一遍我们录贝斯和架子鼓的部分。
“我们尽量一次过,”塞林格对我说,“你只管按你的步调来,不用管我,我来配合你。”
这曾经是石头哥才有的特权。难以形容我的感动,但我并不需要他来配合我,我也可以配合他。
“林赛哥,写这首歌的时候我是想着你演奏的样子写的。”
塞林格翻乐谱的手顿住,抬头看向我。
“我不需要你来配合我。”我说。不管你要怎么演奏,我都能配合你,让我配合你吧,在这首歌里你就尽情地做你自己,你不需要去配合任何人,也不需要顾及我的耳朵,你就……就只管放开了打,放开了弹!对我来说这才是莫大的荣幸。
塞林格看着我,点了点头:“好,那我会按我的方式来,你跟着我。”
我们同时戴上了监听,《戴木奉球帽的26岁小伙》熟悉的前奏响起,我几乎每天都听到这首歌,因为它是塞林格的手机铃声。
这首歌我们闭着眼也能完成,对吧林赛哥。
拍MV时也见塞林格打过架子鼓,但是MV中只录了一小段,此刻看他全程打下来,每一下都像打在我心尖上,从一开始轻柔绵密的鼓声,到进入主歌时跳帧般的震响,从指间轻抚过麦芒时的轻柔,到雨点拍打麦浪时的柔韧,每一声响动就是我脑海中最完美最发光的模样。歌曲进入第二段主歌,鼓点长驱直入,一次次敲击像天边远雷的闪光,终于迎来声势浩大的副歌,也是全曲鼓声最激烈的部分,这一次不用再控制力道,架子鼓在他手下暴烈地颤抖、震动,好像金属碎裂前的闪光,酣畅淋漓的鼓点配合我的贝斯,仿佛它们是一件乐器。
那种炫目感断不是我的编曲能够赋予的,炫目到……闭上眼睛仿佛也能看见坚定而耀眼的未来!
我的贝斯线最先以滑奏划下休止符,架子鼓的吊镲抹出一片碎光后,以嗵鼓和底鼓干脆利落的震动完成了全曲的演奏。
我看向塞林格,他握着鼓槌的双手轻轻按住了鼓片,深深地沉了口气。我们都沉浸在音乐带来的美好中,无法言语,也无需交流。
录音棚外的Ray靠在椅子上,双手压着太阳x_u_e,我能认出他激动不已的口型:SPEECHLESS!
快天亮时我们又一起录了主音和伴奏吉他的部分,我对自己的改编是有信心的,但我依然如愿看到我的想象力再次败在了塞林格的演奏面前。那似乎是毋庸置疑的事,因为我的想象力就是以这个人为蓝本诞生的。
前奏那段复古气息的吉他弹奏一出来,只觉得“这是第几次被这个人征服了啊”,电吉他被他弹得那样有张力,好像撑开了录音间里小小的宇宙,时而像一张温柔的膜,裹着我们呼吸,时而像钢筋的网,拉扯着我们的血脉。原本我承诺要配合他,可那已经根本不需要我的配合,他只要弹奏,那股引力就能拉着我旋转。那些高低起伏撞击耳膜的音浪,分不清是出自他手下还是我的手下,像火焰燃烧出的火星和飞絮,又像是受到了暴风雨的洗礼,它们狂轰滥炸,又有着令人泪腺崩塌的柔软力量。
进入副歌前的那几个重音,像磕在钢铁上那样用力,纵然他低头颔首,表情沉静,但手背和小臂上贲张的青色却出卖了他的情绪,六根琴弦在他指下热烈地震动着,每一次快速大力地击弦拨动,琴弦仿佛都能随时断掉,抽在他坚硬如铁的手臂上,留下灼烧的痕迹。
如果这时我触摸他的吉他,一定整个人都会被它烧起来吧!
右耳被塞林格弹出的音浪撞击着,好像一颗燃烧的穿甲弹,试图贯穿我的脑子,轰破左耳不可逾越的屏障,可那毕竟只是妄想。耳朵隐隐作痛,我好像看着一只闪着光的蜡烛,摇摇欲灭,可是一眨眼我眼前又只有低着头,又冷又热烈的塞林格,心里只剩下疯狂的祈祷,不要打断我们,请不要打断我们,上帝啊——
电吉他结束的长音像大雨中的一声呜咽,与我之前已经完成的贝斯线遥相呼应。
……不,不是呜咽,那应该是,破涕为笑前的深呼吸。
——
那天我们用最短的时间只take了一次就顺利完成了录音,回到家时我耳朵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可能在路上就已经听不见了,但我没有发觉,因为合奏后的声音像枪击后的回响,一路都在鼓噪。洗澡时站在花洒下,温热的水扑在脸上却没有一点动静,突来的绝望感让人措手不及,我感觉自己像个人格分裂患者,不知道该听从体内哪一种情绪的支配。
还有歌词没有录,但我似乎毫无办法,甚至觉得这样已经是奢望,我原本只是想请一个水平高的鼓手,上帝给了我心目中最好的那个,似乎已经无法奢望更多了。
水流无声地抛洒着,被灯光照亮的水丝亮得有些炫目,我想起在录音棚里的合奏,这一次,体内的幸福感重新支配了我。
能让人站在悬崖边也依然能仰望苍穹,不看深渊的,我想,那一定是爱吧。
——
约定的最后一天,我带着仿佛是回光返照的右耳走进了Ray的录音棚,戴上耳麦,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塞林格走进来,他穿着一件黑色带帽的毛领防寒大衣,帽子的毛边和肩膀上都是淋过雨的痕迹,最重要是,他还戴着黑色的木奉球帽,就这么站在门边,是从前wendy姐来看我录第一张专辑时站的位置,那时wendy姐看着我,让我明白了什么是无可挽回,此刻我却从塞林格的注视中明白了什么叫义无反顾。
那晚我们一起完成的配乐,此刻传进我的右耳,还没有混过音,已经完美得无懈可击,我显然不能成为木桶上的短板。
“说好了只是去,街角的冷饮店,again,again,just another lie……”
在东京街头的一幕幕又在眼前跑马灯一样地转,隔着录音棚玻璃看到的塞林格,从我最早在电视MV中看到的那个傲气多过冷气的21岁小伙儿,蜕变为现在冷静深沉的27岁最佳贝斯手,不过六年的时间,却恍若隔世。
“跟在你的背后,多简单多困难,My Boss,my bread,now I'm in hell……”
Now I'm in heaven……
这首歌的歌词有太多可想,我唱着唱着,好像坠入了一个蒙太奇的脚本里,一会儿是东京的公园里拿着冰水的塞林格,一会儿是东京塔上想要跳下去的打工族,一会儿是动画中樱花纷飞的平交道,一会儿是真实的平交道,真实的平交道没有樱花滤镜,但是有什么关系,有塞林格啊……
"丢失的梦再也找不回来,可生活还得继续,谁又不是潇洒地丢掉说忘记,可如果我们真的都忘记,
又为什么总是在最脆弱无助时想起那些梦的样子……"
塞林格为我写的歌词,每一句都像是预言,未来的某一天,这些歌词都会在我身上应验,就算我彻底聋了,我也无法挣脱这样的自己,即使我身体的一半垂垂老去,另一半依然会停留在那个名叫摇滚,名叫少年轻狂,名叫塞林格的梦里。
"Where are you my boss
唱你最爱的歌
Where are you my dream
哪怕已经远去
扔在街角的旧吉他
又回到我的怀里
好想拥抱十七岁的自己
我看见那些被触动的神情
我看见那些曾执着的眼睛
我看见一天又一天
我们和太阳相遇
那光的背后有我要的你
Welcome back my boss
Welcome back my bread
Welcome back my dream……"
Ray冲我喊“一遍过,完全不需要修改”的时候,我们都忘了我唱错了一句歌词。
原来的歌词是十六岁。
可我遇见CD里的塞林格时,是在十七岁。
我要谢谢那个自己。
——
Rock Ver.的《戴木奉球帽的26岁小伙儿》上传后用了三天超越了Original Ver. 成为我最受欢迎的歌,当大家因为强烈的对比,开始感受编曲的力量时,写歌的似乎初衷是什么对我来说好像已经不再重要了,反而爱去评论区翻看歌迷们留言,像是“巴哈姆特到底是谁啊,吉他弹这么好,鼓还玩得好!”“能有机会见到巴哈姆特本人吗?”
几乎每天我都能收到陌生的私信和邮件,差不多都是来申请翻唱和翻弹这首歌授权的,更有来自发片歌手和歌唱类节目的联系,所有授权只要不商用,我都没有收一分钱,大家可以随意地唱,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它的下载量和传播量比我别的歌加起来还多。
Ray打电话告诉我,说托这首歌的服,录音室的单子也接得更多了,他深感与有荣焉,约出来吃饭时还问我怎么都不兴奋。
“你也太沉稳了,有时候得放飞一下啊!”
我也高兴,只是我的兴奋在和塞林格合奏时就达到顶峰了,这之后发生什么,好像都不太能撼动我的心脏了。
“也是哦,”Ray喝着啤酒说,“这首编曲这么带感,要是输在乐手这一环就太遗憾了,你该感谢一下塞林格,他让你这首歌的伴奏效果达到巅峰值了,要不请他出来吃个饭啊!”
我问他:“你说我请他吃什么好,他又不是普通人,能像我们这样随便下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