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让酒精接管我,在我就要完美谢幕前做出什么让我后悔的事来。
——
我们喝着红酒,聊得缓慢惬意,大半时间都是我在说,为了向他证明我没有失去说话的能力我几乎使出了全身解数。聊了很多外婆的事,聊了在学校学音乐的事,聊了组乐队的事,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说话到底还是很不方便,会分不清哪些是说的,哪些是想的,有点担心人家是不是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又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光顾着说,忘了与他交流。
也不知是不是我真的自顾自说得太多,塞林格很久都没出声,偶尔屏幕上会自动识别他的语气,跳出一两声“嗯”,但神奇的是我并不觉得他在敷衍我,他没有向我提问,我却觉得他其实听得很认真,不提问也许只是不想打断我。
等我说得口干,低头拿起手机,屏幕上已经是一排嗯嗯嗯了。
“林赛哥,你不知道,我第一次来参加LOTUS排练的时候,听见你在我背后说我挺沉稳的,我那时心跳能有180!”
手机跳了一下,我扫了一眼,以为又是一声“嗯”,却见难得是一整句话,还带标点的!
那不是比你谈恋爱时还跳得快?
“对啊,”我说,“我现在才知道,谈恋爱跟听见偶像在背后说你这种事根本不能比。”
那我现在在你背后说点什么你还会紧张吗?
我很认真地假设了一下,答案是毋庸置疑的:“会。”
塞林格看着我,刘海轻轻扰动在眼睛上方:“为什么?”
“因为是我的偶像在我背后说的话,那就是他当着我的面不会说的话,代表对我最真实的看法了吧。”我说,“然后还被我不小心听见,不管那是批评还是赞美,想想都够刺激了。”
好想知道你会在我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说我什么,会和石头哥怎样评价我,又会和天后怎样聊起我……只可惜我现在已经没办法不小心听见了。
走神时手机在手里振动,上面写着:我是说过你不少话,以后有机会你可以问问石头,或者问顾桑妮。
我有些意外,他的眼神不像在开玩笑,不过他说什么都不像开玩笑。
“他们会告诉我吗?”
会的。他们对我不像你这么忠诚。
虽然我已经没有机会再问什么,但这个提议实在是诱人,我小心翼翼问:“有……不好的话吗?”
塞林格罕见地犹豫了一会儿,转头看着我说:“……有啊。”
听他这么说我居然有点莫名的兴奋,也是没救了。
“笑什么?”塞林格问。
“没,就是想到偶像居然在背后吐槽过我,感觉比听见你在背后夸我更满足……”
塞林格看了看我,低头啜了一小口酒。
等知道我怎么说你的再选择要不要满足吧。
我看完手机又看他,他目不斜视看夜空,右手揉着冻红的耳廓,我已经浮想联翩了,好像他每揉一次耳廓,就有一句关于我的吐槽:“那家伙做事笨手笨脚,有一次让我签了五十好几张的签名,所以我后来让他代我签名,全讨回来了。”“老在我眼皮底下打瞌睡,在偶像身边睡觉难道就这么香吗?”“总怀疑他在暗恋我,好像就快忍不住说出来了,拜托再克制一下吧。”……乱七八糟想了一阵子,手机才又振了一下:
迟南,你一点没发觉Lisa喜欢你吗?
我有些意外地抬头,塞林格很平静地看着我,带着那片被揉红的右耳。我这时候的表情一定很糟糕,好像沉浸在漫画中的中二少年,被人从身后猛一拍,拉回残酷的现实。
怎么说呢?“大概是……我太蠢了吧。”
不是因为这个。塞林格说:因为你不相信她会喜欢你。所以不管她做什么,说什么,你都感觉不到她是在对你说,为你做。
我心说不是因为这个,如果真的有什么原因,那也是因为我的注意力都不在身边的其他人身上了。
“林赛哥,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一定会直接告诉对方的吧。”
屏幕上空白了很久,才弹出一句“不一定”。
“为什么?”我问。
如果我有把握,我会直说,如果我没有把握……也可能直说。
手机屏幕上又停顿了很久,我不由抬头,塞林格眺望着夜色尽头,拧了下眉:
不敢直说,是害怕自己会搞砸。
什么情况下会害怕搞砸?只有告白不成功就会破坏目前关系的情况下吧。
所以真的是顾天后?
这种时候该说点什么呢?鼓励他一下?毕竟我感觉天后是喜欢他的,可是被他这样一说,我也犹豫了,假如是他单方面有想要复合的意愿,桑妮姐压根没有呢?那种喜欢可能更多只是欣赏,像喜欢一个才华横溢的弟弟。如果我自己代入塞林格的立场,不,我都不需要代入他的立场,只要设想自己现在就对他告白,然后再想象他以那般失望的眼光看着我,那种“搞砸了”的恐惧感就支配了我。
好不容易建立的美好联系,只因为一个自私任x_ing的告白,就无以为继……就因为自己奢望进一步,便要无视对方想要珍惜眼下感情基础的意愿吗?
那样是不是很自私?
怎么不是呢?
“其实这个世界上也不是只有爱情,”我说,“我们还有摇滚,音乐,还有偶像和粉丝。”
“嗯,”塞林格说,“还有伯牙和子期。”
“……对。”
对的,伯牙和子期。虽然我这些话是有些言不由衷,甚至打肿脸充胖子,但能听到你这样说,真是三生有幸。
家里有木贝斯吗?塞林格从阳台扶栏上直起身:夜晚这么长,总得做点什么吧。
我早已蠢蠢欲动,从客厅搬了两把椅子在阳台上,然后决定我弹木吉他,他弹木贝斯,他让我定调,我就随手拨下第一个和弦。
歌词要唱点什么呢?
阳台正中央的漆黑夜空中,仿佛还能捕捉到花火的一点点痕迹,第一句歌词就跟在第一个和弦后,理所当然地诞生了……
我就要告别孤独了
谢谢你 美丽的烟火
你说我也可以像你一样闪亮
哪怕只是一瞬
就算没有人看见
也一定一定有人察觉
你存在过的地方
还留着余温
我听见你说
我看向塞林格,看他拇指关节叩下去,贝斯琴弦就干净地颤动起来,他好像在点火一样举重若轻。那是一个r_ou_眼可识别的史诗般的经典音型,恍如正前方笔直大道上某一盏红灯,在雾海中亮起,又像是黑暗中的大卫杜夫,在他的呼吸中发出颤抖的红光,那种混沌中似有若无指引方向的浪漫,和不愿被人注视的x_ing感,我贫瘠的语言难以形容。
我还是很忐忑,不知道他会不会接我递去的麦克风,也许他会拒绝,毕竟我现在什么都听不见了,可正因为我已经听不见了,难听也好,破音也好,我都会像接受一个最好的塞林格一样接受,我已经有世界上最坚固的滤镜,你那些还没有唱够就被强行按了停止键的冲动,现在你都可以在我面前唱出来。
我终于看见气流在那一刻牵动他的喉咙:
从出生那秒开始我就渴望飞行
想见证整个银河系的美丽
假如我只是流浪的行星
让我经过恒星的身旁
从出生那秒开始我就想要燃烧
像被太阳抛向黑暗的耀斑
就算我只是漂泊的尘埃
也要游向大气的怀抱
去燃烧
我看着手机屏幕,唱歌和说话不同,有好多地方都被识别错了,但没有关系,不妨碍我认出歌词:
是蜉蝣的生命
是尘埃的重量
是流星的痕迹
是渺小的遗憾
到底又是什么
为什么而存在
一眨眼就度过
一辈子的绚烂
是蜉蝣的表情
是尘埃的力量
是流星的愿望
是莫大的荣光
来到这个世界
亲吻一双眼睫
谢谢你
谢谢你
谢谢你曾——
与我对望
我不知道他唱出的这段副歌,真实的旋律是什么样子,只知道主音在哪儿,调子在哪儿,其余的,就只能看着他的贝斯大致把控和弦的走向,可是这段歌词竟神奇地刚好能填进我脑海里幻想的主旋律中,尤其最后一段歌词的变化,他仿佛是即兴地,完全依靠本能地,天才般预测了我的脑电波,并完成了整个副歌。
因为他的合奏者什么都听不见,所以他必须看着我的吉他来弹贝斯,这样当我需要沉稳的贝斯音时,他的手掌就能恰好靠在拾音器上,当我想要贝斯音烧起来,他的手指就能在指板末端待命……
也因为我什么都听不见,我必须看着他的贝斯来弹吉他,贝斯让我扫弦,我才能扫弦,贝斯让我滑奏,我就要在品格上准确地游走……
就好像我其实是在弹他的贝斯,而他其实是在弹我的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