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缸里放满了水,是昨天的,已经彻底冰凉,我在掉下去的那瞬间就沉到水底,无数的液体涌进我的鼻子眼睛,我整个人如同掉进冰窟,然而齐楚却抱着我,一起沉到浴缸底。
他仍然在吻我,我徒劳地睁大眼,冰冷的水里他的衬衫像水藻,我抓住他头发,他身上有好闻的气味。
仍然是我十五岁遇见的那个人,只是我闻得见他的绝望,我们都像是在沙滩上贪心的小孩,竭力地握紧每一粒沙,然而所有的东西仍然在无法挽回地从我们指间溜走。
我们什么都留不住。
胸腔里的氧气渐渐被消耗,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我们都要死在这里,溺死在这个冰冷的浴缸里。
然而没有。
我抓起浴缸边摆着的沐浴露瓶,砸在了他的头上,瓶子的喷嘴断裂开来。
他抓着我的力度松开,我挣扎着站起来,把他也拖出来,两人一起摔在浴室的地毯上,我想要找浴巾擦干他的脸,他却艰难地想要站起来,抓住我的手。
“肖林……”
我甩开他的手,扶着墙跑进了书房里。齐楚仍然追着我,我反手关上门,在他碰到书房的门之前,反锁住了房门。
我知道他骨子里藏着多危险的疯狂,那是足以把我们都烧得面目全非的东西。
他在外面敲门,叫我的名字。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不再回应他的呼唤。
但我要知道真相。
我全身都在往下滴水,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书房一片漆黑,我开灯,坐到电脑前,开机。
无数的弹窗弹出来,我一个个关掉,水从我袖口流下来,我擦干,不让水流进鼠标里。
开机完毕,网络连接成功。
“肖林,开门……”
齐楚仍然在外面叫我。
我打开网页,进入搜索引擎。
齐楚仍然拍门。
我输入了那个问题。
回车。
网页变白,上面的进度条一点点前进,有一秒,我几乎要以为是我神经过敏,马达加斯加的首都还能是哪呢,不过是这世界上一个普通的城市。
然而下一秒,电脑屏幕直接闪烁一下,变成黑色。
机箱翁然而响,然而安静下来。
整个房间一片黑暗。
停电了。
我坐在电脑前,风从窗口吹进来,我的衣服s-hi透了贴在身上,无数水流沿着我的身体滴下来,落在地上。
我如坠冰窟。
不知过了多久,我手上有温热的液体留下来,似乎很痛。
我这才发现我的手里仍然握着沐浴露瓶碎掉的喷嘴,打开抽屉,想把它放进去。
抽屉里是满的。
许多个沐浴露瓶的喷嘴,带着干涸的血迹,安静地躺在抽屉里,它们不知道在哪里呆了多久,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呆在那里。
它们每一个。都和我手上这个,长得一模一样。
-
我走到书房的门前,门那边已经没了声音,但是我知道,齐楚一定在那里。
我爱他。
他也爱我。
我们都无处可逃。
我在书房找到一块毯子,裹着毯子,蜷缩着靠在书房的门上。
“齐楚。”我叫他的名字。
他在那边轻声答应我。
但我不知道说什么。
我们已经无话可说。
外面的大雨停了,风在呼啸,这么大的城市,没人知道还有这样狼狈的两个人,明明相爱,却只能隔着一扇门相见。
“肖林,我们去美国吧。”他忽然在那边轻声说。
“我在美国买了一个农场。”他说:“有河流,有Cao场,有苹果树。”
“我们去骑马吧。”他告诉我:“我会教你骑马,我会跟你一起看日出,我们可以建一座房子,冬天的时候我们可以在壁炉前看书……”
“跟我走吧,肖林。”他这样请求我:“我们一起去很远的地方,没有人找得到我们的地方。我们重新开始,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变好,我们会一起度过很长,很长的一生。”
“好啊。”我似乎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带我走吧,齐楚,我什么都不要了,带我走吧,我们去很远的地方,我们会有漫长而平庸的一生,而不是成为这世上两个耀眼的陌生人,隔着无数的山川和人海,各自度过自己的一生。
带我走吧,齐楚。
求求你。
然而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靠在冰冷的门上,像我许多次在梦中梦见的那样,蜷缩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痛哭起来。
-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躺在一个地下停车场的电梯里,血从我的脑袋下面流出来,一个小孩穿着毛茸茸的衣服,坐在我身边大声地嚎哭,我很想去抱一抱他,哄哄他不要哭。
然而我动不了。
-
我是在天亮之后醒过来的。
我并不冷,也不饿,只是好像到了时间,就自然醒了。
书房的窗户开着,我走到窗边,看见楼下有个人影站在路灯下。
意料之中。
我打开书房门,齐楚已经不在了。家里的灯都开着,厨房的流理台上放着一碗粥。这种天气,竟然会有苍蝇,停在厨房刀架里的一把刀上。
我喝了粥,带上那把刀,穿好衣服,下楼。
楼下一片安静。
没有行人,没有车辆,在整个S城最繁华的路段,最昂贵的小区,没有一个人,连门卫也没有,只有那盏路灯,和路灯下的那个人。
他穿墨蓝色的风衣,很高挑,已经是青年模样,他有着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像狐狸,窄脸,漂亮鼻梁,看我的眼神有点开心,又有点悲伤。
“Hi,大叔。”他这样叫我,伸出手来,像要碰我的脸。
我躲开了。
“我不是你的大叔,我是肖林。”
他的眼睛像一瞬间黯淡了下去,有点自嘲地笑了。
“好的,现在你恨我了。”
“我不恨你。”
他抬起眼睛,安静地看着我。
“你要什么?大叔?”他的眼神这样真诚,像一无所有的乞丐,又像最虔诚的信徒:“你要什么,只要你说,我就给。”
“我要真相。”
这所有的混乱,所有的谜题,一切的不合逻辑和自相矛盾背后的真相。
他的眼睛弯了起来。
他笑起来,声音却好像叹息。
“好,那我就给你真相。”
-
我跟着他,在这座城市走了很久。
整座城市都空了,没有行人,没有车辆,所有的人仿佛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像是世界末日的场景,我们在宽阔的车道上走,路过许多地方,我们路过市中心的广告牌,屏幕上正在放齐楚的云麓传第二部 的宣传,主题曲的歌词我很熟悉:这时光终究都错过,也曾醉倒问渔樵……看桃花恍惚见你笑,却原来我从未释怀过。是我高中给齐楚填过的词。
我们路过我教书的大学,走进去,仍然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但是办公室没有了我的座位,只有程音的结婚照摆在桌子,茶杯还冒着热气。学校的公告栏里贴着程校长去世周年忌日的消息。
我们路过我的家,许多东西都陈旧了,我妈不在家,肖航也不在,墙上挂着我父亲的遗照。
我们路过墓园,我父亲的墓碑上,生卒年月是1954-2002年,那年我正十九岁,和肖航今年一样的年纪。
我们一直走,一直走,这城市下起大雪,雪越来越深,我最终停下来。
?
“你想说什么?”我站在雪里问他:“是我疯了吗?还是我在做梦?”
他没有回答我。
他只是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建筑。
“图书馆到了,我们进去吧。”
图书馆里空无一人,所有的书籍都安静地待在书架上,高高的书架一层又一层,像安静矗立的墓碑。
“找一本书,”他告诉我:“找一本你看过的书。”
我拿起一册唐史,书上的字迹毫无异常。
“现在,找一本你没有看过的书。”他叫我:“你以前没看过,以后也绝不会去看的书。”
我绕过几排书架,找到一本厚厚的刑法。
他伸手按在了书页上。
逆着光,他的瞳仁墨黑,像要看穿我的灵魂。
“你是否,常常觉得某一幕像是以前已经发生过?你刚知道的新东西,很快就会在生活里一再重复,你在梦里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人,一切感觉都无比真实,醒来却很快地忘掉……”
“你想要说什么?”
他悲伤地笑了。
“还记得那个问题吗?马达加斯加的首都是哪?”他收回手:“打开书,你就知道了。”
我打开书。
烫金硬壳之下,书页是一片空白。我往下翻,每一页除了页码都是空白,我扔下这本书,在书架上打开下一本,下下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