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快数九了,京城一天天干冷起来,鹿屿内外夹攻,着凉感染了炎症,装修队赶工期,发着烧也没能休息,后来虽然不烧了,可是咳嗽没停,反而越咳越厉害。
下工时天都黑透了,拥挤的金杯车内有人抽烟,鹿屿咳嗽的声音听上去令人害怕,s-hi罗音从肺管里直冲出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内脏咳出来然后断气似的。
工长是个西北汉子,忍不住骂那个人:“别抽了,忍一会儿能死咋地,娃娃咳嗽厉害着!”
又回过头去说鹿兴财:“兴财,差不多行了,你娃这身体根本不是干这个的料,他才十五,不要嫩撅了。”
鹿兴财拍了几下鹿屿咳弯下的脊背,没说话。
大院儿里黑黢黢没什么光亮,人都把门窗关得紧紧的,生怕热乎气儿漏出来,院子里除了一棵光秃秃的老柿子树上站了几只喜鹊,连点儿活气儿都没有。
这天的活儿是贴壁纸,鹿屿被壁纸胶熏了一天,头一跳一跳得疼,深一脚浅一脚跟着他爸进了屋,把沉得像个大秤砣似的工具包往门口当地一卸,冷不防撞上鹿兴财的后背。
屋子里灯光昏黄,一个人从沙发上站起来,个子高得要撞上屋顶吊着的灯泡,挺拔的身姿让鹿屿瞬间恍神,心脏像被捏紧了一样,仿佛顿了一下。
萧骏盯着鹿屿狼狈的样子不由得咬牙,眉头也皱了起来,他回头看了旁边站着有点手足无措的张桂琴一眼,转过头跟鹿兴财打招呼:
“下班这么晚啊叔叔。”
他迎上前来伸出手:“我是惠德学生会学习部长,我叫萧骏。”
萧骏虽然态度谦和,但面无表情的时候很有点不怒自威的味道,又是一身的贵气天成,像尊金佛摆进了荒郊的破庙里,无端地让人有点敬畏。
鹿兴财看了看自己脏污的手,在身上蹭了蹭,唯唯诺诺的点头,伸手过去握了一下。
萧骏很快松开了手,从鹿兴财身后把鹿屿抓了过来,很珍惜似的故意把鹿屿翻过来掉过去仔细检视了一遍,又捧着他的脸用拇指擦脸上的灰尘,轻声细语地问:
“怎么瘦了这么多?不是叫你不要做太累的工作吗?发你信息也不回,知道老师和同学们都多担心你吗?”
此刻鹿屿已经清醒了过来,心跳也恢复了正常,却被萧骏的态度弄得有点懵。他傻呆呆的任萧骏摆弄,心里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朋友们中只有萧骏跟鹿屿的交流最少,鹿屿总觉得两人之间有点淡淡的,不知缘何而起的尴尬。他有好几次发现萧骏用一种冷冷的,审视的目光注视自己,让他觉得自己好像闯进了别人花园里的外来者。
大家都爱揽着他拉着他,拍拍捏捏,胡lū 他的头发,杨婉兮好像也忽略了x_ing别之差,挽他的手臂捏他的脸,做得无比自然,就只有萧骏。鹿屿回想了下,萧骏总是在离自己最远的位置,这还是第一次,他触碰到自己的身体。
鹿屿抬头看着萧骏深不见底的眼睛:“你……”
你不是讨厌我吗?
他吞下差点说出口的心里话,临时换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萧骏说:“有任务需要你帮忙,去收拾你的衣服和书,跟我走吧。”
他顿了一下,提高了点声音:“先说好,可能时间会比较久,而且没有报酬。”
鹿屿信以为真,他知道罗星棋跟萧骏合开了一个公司,以为罗星棋不在,有什么临时的活没人干,急忙点头进屋去收拾东西。
萧骏跟进来,皱眉看着这个窄小到只容得下一张小床的空间,耳听着隔壁房间呼啸的游戏声,简直刷新了人生观,“你就住这儿?”
鹿屿抓过床头搭着的毛巾捂住嘴咳嗽了一会儿,直起腰来的时候眼角都是红的。
“没事,我习惯了。”
他在这个家里像个打工还债的住客,没什么东西,衣服两三件,书装了一书包,再把自己薄薄的床铺卷起来盖好。提着东西点点头,“走吧,收拾完了。”
萧骏接过书包:“衣服就这么几件?”
鹿屿还在捂着嘴,边咳边点头,冲着板壁那边抬了抬头,“我的东西多了,他会发脾气。”
从小就是这样,鹿屿得到的奖状,奖品,稍好一点的衣服,用具,只要放在家里就会莫名其妙地损坏,久而久之,已经习惯什么都不留,什么都不保存,留也留不住。
鹿屿出去准备打个招呼要走,张桂琴连忙说:“看你这个同学,也太客气了,来就来吧,还带这么些个东西……”
她往后让了让身子,鹿屿才发现沙发前面的地上堆满了各种礼品盒子,包装精致的各种杂粮,橄榄油,还有各种各样的营养品,他回头看萧骏,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点赧然的表情说:“拿回去吧,真的不用的。”
萧骏提着鹿屿不轻的书包,像个保护神似的站在鹿屿身后,话是对着鹿屿说,但脸却冲着张桂琴和鹿兴财:“老师和同学都知道你低血压,总是晕倒,还会头痛,这些都是大家让我带给你的,你要注意爱惜自己的身体。”
鹿屿知道拒绝也没用,他的家人,除了他自己之外,都是惯于和乐于接受别人慷慨“帮助”的人,仗着自己家有个曾经生过病的人,理所当然地享用别人的“爱心捐赠”……这些东西到了他妈手里,必然是再拿不回来的……
他低头咳了一会儿,再抬头的时候脸上一片木然,眼神里空空的,只是叹了口气说:“我先走了,干完活儿再回来。”
萧骏自己开车来的,车就停在大院门口,车很新,里面宽敞漂亮,鹿屿犹豫了一会儿,把手里抱着的干净衣服铺在座位和靠背上,又在门外把鞋脱了使劲磕了一会儿才坐进去。
萧骏看着鹿屿一系列的动作没说话,他有足够的理由去讨厌鹿屿,可他又是一贯冷静理智的,知道这一切都不是鹿屿的错,不但没错,还这样好,好到不进让他讨厌不起来,还会不由自主地心疼。这样的一家子吸血鬼似的家人却养出这么一个外具灵秀内有风骨的好孩子,怎么做到的呢?
车里面开了空调,暖暖的很舒适,两人都没说话,鹿屿在安静的车内忍咳忍到浑身发抖,胸腔深处的麻痒疼痛一阵阵漫上来,实在忍不住就用毛巾捂住嘴巴咳一阵。
“其实,你不用买东西来的……”鹿屿打破沉默。
萧骏冷笑了下,摇摇头,经过一晚上的聊天,聪明事故如他已经彻底明白了这个家的生态,当然知道所有好东西都不可能轮到鹿屿。
“我如果不带点东西,你觉得我能这么顺利把你接出来吗?”
他是晚饭后到的,了解情况之后,半真半假,半硬半软地跟张桂琴表明了态度,说自己就是代表学校来交涉的,学校对于鹿屿的家庭状况影响到他的成绩表示很不满,学校给那么多钱和优惠条件,是指望高考时鹿屿能荣登三甲给学校做招牌的,期末考试后其他学生都在参加补习,鹿屿却跑去打工,学校觉得这样下去很危险。
他又放软了语气暗示他们不要竭泽而渔,说穿了鹿海这个样子,将来父母不在不还是要靠弟弟?
“那这次考试鹿屿退步了吗?还有钱拿吗?”张桂琴听了半天,最关心的还是这个。
萧骏心里暗骂她愚不可及,也明白这一家子人是不可能想明白的,只能早点把人带出去才行。
“你去过医院了吗?什么时候开始咳嗽的?”
鹿屿咳得停不下来,摇了摇头。好一会儿才沙哑着声音说:“我没事,有什么工作我能帮你们做的?很急吗?”
萧骏方向盘一转上了环路,路两边渐渐繁华起来,路灯一明一暗地打在鹿屿脸上。
“没有工作要你做,我骗你的,大家看你整天不在线猜你脱不开身,让我接你出来。”
他当然不会说这一切都是罗星棋的安排,更不会提自己接到罗星棋的越洋电话安排下这差使时是怎样的心情。只是这一刻,他还是庆幸自己是个理智的人,能把鹿屿接出来实在是太好了。
车子驶入集贤公馆的地下停车场。萧骏熄了火,
“你先住老罗这儿,他这儿清净,他们几个估计都得要春节前才能回来呢,等回来了再说。”
鹿屿听到罗星棋的名字恍了恍神,心里漫过一阵思念的苦,他没什么表情的点了点头。
萧骏送他到门口,想了想掏出钱包来抽了一沓现金递给鹿屿,“我明天也要走,大概一周能回来,这些钱你先拿着,明天自己去医院开点药,等开学发奖学金的时候再还我就好。”
鹿屿摇摇头推回他的手:“不用了,我还有钱,够用的。”
顿了顿,“你……要进来休息一下吗?”
萧骏无言地苦笑了下,进去干嘛?找虐吗,“不了,我回去整理行李,你照顾好自己。”
说完点点头按开了电梯,走进去的时候听到鹿屿低低的声音:“谢谢你。”
萧骏停了下,没有回头。
鹿屿按开了密码锁,房子里面的智能灯光系统应声亮了起来,走进去的瞬间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闭上眼睛贪婪地吸着,罗星棋残留下的气息稍稍安抚了点想念的痛苦。
他花了不短的时间把自己和衣物清洗干净,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看着不住咳嗽的自己,镜子里的人苍白瘦弱,锁骨和肋骨像用刀凿出来的一样凌厉清晰,脸上泛着点不健康的潮红,终于干净清爽了的头发长得盖住了眼睛和耳朵,后面的更是长得触到了肩膀。鹿屿觉得自己的样子又丑又怪,别过了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