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邱桥自己伸手将大灯打开,又看裴艾夕在外面坐了一夜有些瑟缩的样子,便煮水给她倒了一杯茶,裴艾夕跑进卫生间把自己之前摘下来的隐形眼镜戴好,走出来的表情这才清醒了许多。
陆邱桥把茶杯推到她面前,自己也倒了一杯,因为十个小时之前两个人不欢而散,所以这个时候的气氛还是有些尴尬。裴艾夕自己把茶喝光,然后非常认真地看了看自己面前年轻画家的脸,她与陆邱桥共事三年多,很了解这个青年的脾气,他通常吃软不吃硬,但是非常时期也会软硬不吃,看得出来何意像往常一样并没能完成任务,那么到现在为止这件事恐怕真的没有人能劝服他了。
“好吧,”对峙中最后还是裴艾夕先败下阵来,她把茶杯放下,举起了自己的右手作为投降的意思,“我可以帮你去争取继续连载,但是你必须先说服我,你为什么突然要修改这个我们两年前就定下来的结局?”
陆邱桥没有说话,他低头望着自己手里的陶瓷杯子,深色的液体中茶梗像是溺水的人一样不断沉浮,热气后面微微波澜的水面映照着自己落魄邋遢的面孔。
“两年的时间不够长吗?”他问道,像是在问裴艾夕,也像在问自己,“有很多事情一夜过去就会改变,两年……真的太漫长了。“
裴艾夕完全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然后陆邱桥又沉默了几分钟,凌晨的景区太静了,裴艾夕几乎能听到头顶吊顶中电流穿过电线的声音,而她对面的青年用自己略长的头发作为最后的遮蔽,严丝合缝地遮挡着自己漆黑的眼睛。
就在裴艾夕几乎要失去耐心的时候,陆邱桥突然再一次开口,这一次他的声音有了前所未有的起伏,像是在极力隐藏着什么激烈的情绪:“这个故事不能就这么结束,我还有想讲的事情没有讲。”
“可是……”裴艾夕的脸上隐有担忧,她看得出陆邱桥的状态并不太正常,”你两天前给我的大纲都没有写冷雨会不告而别啊?“
“我改主意了,”陆邱桥抬起一双神色坚定的眼睛,一字字像是咬着牙一样说,“冷雨必须要走,并且一走就是许多年。”
冷雨是《极光森林》中女主角的名字,裴艾夕一直认定这个角色是何意在陆邱桥笔下的一个影子,因为陆邱桥非常喜欢描绘那个少女的x_ing格细节,她孤傲却不失可爱,清冷却又非常温柔,再加上标志x_ing的齐耳短发,几乎让所有知道陆邱桥和何意关系的人都心照不宣地认定冷雨的原型必然就是那个从陆邱桥开始连载《极光森林》之初便伴随她的女孩。
但这个晚上裴艾夕却对这个多年来的“事实”第一次报以了怀疑的态度,陆邱桥执意让冷雨在自己的作品中做出这样不可理喻的决定,同时他在这个凌晨提及自己笔下受万千宠爱的女主角时的情绪却如此怪异,他吐出那个名字的时候连声音都是咬紧的,就好像是什么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宿敌一般。
难道陆邱桥与何意有什么争执?然而这个想法甫一出现在脑海裴艾夕就将它否认了,她知道几个小时前何意还听从何愿的请求去寻找了陆邱桥,如果不是何意根本没有人能找到这个x_ing格孤僻的漫画家,更不会让他只隔了几个小时就乖乖地返回工作室来。
或许冷雨与何意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还是说冷雨的原型另有其人.。裴艾夕脑子里搅了一团乱麻,她只是随便想了想这样的可能x_ing,就已经在这样夏天的清晨把自己吓出了半身的冷汗。
“虽然这样的话你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裴艾夕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一副很无奈的样子,“《极光》的阅读群体都是年纪不大的女孩子,你在过去十五卷给她们描绘的故事太完美了,这就好像一个一直只从口袋里掏出糖果的和蔼叔叔突然掏出了匕首一样,就算我们同意你按照你的想法画,你的读者们恐怕不会埋单。”
陆邱桥不说话了,他虽然随x_ing妄为但已经进入行业三年多,她知道裴艾夕说的话并没有夸张,他举办过签售会也参加过一些大大小小的线下活动,《极光》的读者几乎全部都是年轻的少女,因为那个故事温柔而仁慈,所以才能获得这样大量来自不谙世事少女们的青睐。
“《极光》马上就要完结,我还是不赞成你这个时候更改结局,”裴艾夕见他沉默,又趁热打铁道,“反正接下来我们的时间还有很长,你就算真的很想讲这个情节,也可以把它画在下一个故事里面。”
“不,”陆邱桥摇了摇头,他的神色看上去虽然坚定但却痛苦,“只有《极光森林》里有冷雨,只有这个冷雨需要不告而别。下一个故事,就没有那么画的必要了。”
天色渐渐亮了,然而坐在屋子里的两个人都无法让对方让步,裴艾夕无言地望着年轻画家的面孔,她在僵持中再一次感觉到了愤怒,他的执拗和纠结在她看来完全不可理喻,分明是一个完满的、皆大欢喜的事情,他却莫名其妙让所有人都陷入了难以处理的境地。
“夕姐,这三年来,我很少恳求你们,”晨曦洒落在桌面上,陆邱桥将自己被阳光灼热的手指收到了桌子下面,他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低沉了许多也诚恳了许多,惯有的平静中带了乞求,“我知道悦意对我做的全部都无可挑剔,从何总到你都对我尽心竭力,我从来都很感激。但我原本并不是画漫画的你还记得吗,当年何总让我连载《极光》,我原本是直接拒绝的。”
裴艾夕的瞳孔收缩了一下,因为时间太过久远若不是陆邱桥这个时候提起她也确实几乎要忘记当年陆邱桥还未曾加入悦意之前的事情,那时候陆邱桥在美院读研究生最后一年,帮助一个悦意的轻小说家绘制了几张出版物c-h-a图,因为画风唯美细腻,被何愿一眼相中,找当时的责编要到了陆邱桥的联系方式,何愿的原意是想要陆邱桥绘制画集和衍生品,但叶新铎第一次与陆邱桥见面之后就带回了一个只有9页的长条漫画,那是当时陆邱桥匿名在博客上自己绘制的漫画故事,彼时已经有了一些人追看,何愿翻阅之后如获至宝,当即便决定帮助陆邱桥将他的这个故事在杂志上做连载。
然而令所有悦意的工作人员都没有想到的是,当何愿已经决定用那个时候悦意旗下销量最高的漫画杂志全力为陆邱桥的作品宣传时,那个未曾毕业独自蜗居在河坊街旁十二平米小屋的少年却拒绝了他,他并未表现出清高的态度,而是在何愿提及那几张长条漫画时显露出了非常奇怪的羞恼和回避,裴艾夕后来听何愿像是说笑话一样地提及过,在所有人看来陆邱桥那个时候不正常的情绪可能都只是因为被发现在画少女漫画,毕竟那个领域的画家基本上都是女x_ing。
虽然何愿的态度坚持,但陆邱桥的逃避和拒绝仍然持续了半年多,然而何愿从来不是一个懂得放弃的人,他十九岁接替亡父的文化公司时就已经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他能够一眼就分辨出哪些是璞玉哪些不值一提,也能够在变化极快的行业和市场中找到必定热卖的题材和作品,没有人质疑他对于陆邱桥的执着,而他的执着最后也终于没有落空,裴艾夕记得在那一年年末的最后一天,正准备下班去跨年的她在公司门口被风尘仆仆归来的何愿拦住,然后将一个沉重的文件袋塞在了她怀里。
“这个作品直接上1月号《声声漫》的封推,”何愿连车子都没有停稳,他冻得通红的脸上满是难掩的激动,“陆邱桥同意了,他给了我们至今为止他画的所有内容。”
在那个落雪的傍晚,站在悦意文化门口的裴艾夕紧紧抱着《极光森林》的第一版手稿,她虽然只看过那个故事最初的九页剧情,但她知道何愿认定的作品一定不会出错,而《极光森林》也确实没有让任何人失望,裴艾夕从那一天开始成为陆邱桥的责任编辑,却至今都没有问过他改变注意的原因。
“何总当年为了让我把这个故事拿出来,承诺过了许多东西,资源、名气、甚至是当年的我无法想象的金钱,”陆邱桥缓慢地说着,他似乎也在回忆,所以声音都有些恍惚,“但最终使我动摇的是他某一天跟我说的话。”
当时那个年轻的出版界巨擘拿起他随意散落在地摊上的画稿,在那个狭小的出租屋里迎着冬日的阳光端详那上面细致的笔画:“这个女孩确有其人不是吗,“他指了指某一副分镜上短发飞扬的少女,”你这个故事,很大程度上来说并不是虚构的吧?“
那年22岁的陆邱桥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惊愕地无处遁形,他像一个被看穿了心事的孩子一样猛然错开了何愿看过来的目光。
“你既有想说的话有想要倾诉的感情,就更不该拒绝我,“何愿叹了口气,帮他把画稿整理好放在桌上,”我能给这个故事十倍上百倍大的平台,让这个故事有十万上百万的人传看,总有一天,它会让那个你希望它被看到的人看到。“
那一天陆邱桥沉默了很久,当大雪再一次落下来的时候他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了近一年来积攒的全部手稿,然后将它们全部交给了何愿。
至今三年多过去,陆邱桥从来没有对其他人提及过那天傍晚发生的事情,何愿也没有,那天的对话像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即使是后来成为陆邱桥女朋友的何意,也没有听自己的胞兄对自己坦诚过他所知道的那个事实。
但如今裴艾夕一字字清晰地听着,她却感觉极其意外而又茫然,好像有什么东西发生了错乱一般,难道是熬夜之后的后遗症现在才表现出来吗,明明陆邱桥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到了,但却又好像没有听懂。
这个时候落地窗外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裴艾夕和陆邱桥不约而同向外面望去,正看到何愿的车子穿过林荫遮蔽的小路,稳稳地停在了工作室的门口。
率先下车来的是步履稳健的叶新铎,他仍然是那副从容理智的样子,手里还帮何愿提着他的外套,而何愿的精神状况却差了很多,脚步也有些踉跄。
叶新铎便腾出一只手扶着他的腰,陆邱桥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抓着何愿衬衣的那只手,然而叶新铎和何愿的表情都很平静,他便也没有多话,挪开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