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工作室来的何愿身上带着惨烈的烟Cao味,他一屁股在裴艾夕旁边的凳子上坐下,然后随便拿了陆邱桥的杯子想要喝水,却被身后的叶新铎伸长胳膊挡了一下,转身给他重新倒了一杯温热的。
“所以你们讨论的怎么样了,”何愿喝了茶水觉得身上暖和了许多,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一双眼睛从裴艾夕脸上移到了陆邱桥脸上,“看来没什么进展啊。”
“我仍然坚持《极光》应该在十六卷完结,”裴艾夕抢先说,“如果强行更改结局,这个作品的风评和地位都有可能崩塌。”
何愿没有说话,他牢牢地盯着陆邱桥的眼睛,等着他开口。
“我需要画下去,”陆邱桥也并不躲避他的目光,他坦然而坚定地说,“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
“但是读者已经不需要看下去了,”何愿的声音有些冷酷,“你构建的童话故事到此为止就可以了,再往下就是狗尾续貂,我见过太多声名狼藉的外传和续集了,《极光》是个价值连城的作品,未来以此衍生的动漫电影电视剧全部都是珍宝,我不想看到这个一路上扬的名字在你自己手里跌落谷底,那么做的我们相当于在把成吨的黄金往海里扔。”
陆邱桥猛地闭了一下眼睛,他总是不喜欢何愿将自己所绘制的漫画称作商品,也并不喜欢何愿和裴艾夕用报酬、销量和版税来胁迫自己。
“你成熟一点吧,”何愿虽然只比陆邱桥大三岁,但或许是地位使然他偶尔认真起来的样子仍然极具压迫力,“你现在觉得我不同意你的想法是因为我浑身铜臭理解不了你的艺术创作,但没有我这一身铜臭你现在仍然要靠卖一百块一张的c-h-a画过活,“他随手在空气里挥舞了一下,”这样的工作室,保姆一样的责编和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的专业助手,还有你现在在国内漫画领域的地位,这些都是因为你听我的话才拥有的,不是吗?”
陆邱桥望着何愿的脸,表情也冷下去了:“但这不是让我妥协的理由。”
“成年人的妥协需要什么理由,”何愿轻笑了一声,“妥协只要能够得到更好的,就从来不需要理由。”
“我更改结局就一定是错的吗,”陆邱桥本来就很固执,这个时候何愿越是咄咄逼人,他就越不肯让步,“这么多年《极光》能够成功就是因为我画的是我想画的,现在这个结局已经不是我想画的了,不是真正想画的情节,我不可能画的精彩。《极光》精彩了这些年,我不能让它烂在最后。”
何愿的表情因为他说的话而有所震动,但他显然并不想就这样放弃自己的立场,他再一次审视了陆邱桥的表情,一分钟之后突然站了起来,独自一人走到工作室外面去了。
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大亮,透过落地窗屋子里的三个人能够看到何愿一个人站在露台的边缘,他点了支烟很用力地吸了一口,并且用另一只手抓乱了自己本来就四向支棱的头发。
在这样的时候裴艾夕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在这场谈话中陆邱桥已经站了上风,毕竟这件事原本根本连让何愿去纠结的余地都没有——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陆邱桥想要在这样的关口更改结局的做法根本是完全行不通的。
但在这整场谈话中最让裴艾夕无法理解的并不是何愿的动摇,也不是她第一次意识到陆邱桥笔下的“冷雨”原型并不是何意,而是她惊愕地串起了一些非常微妙的细节,那就是三年前当陆邱桥根本不认识何愿也更不可能认识何意的时候他就已经把彼时的《极光森林》作为了一个真实存在的故事在讲述,那么“冷雨”非但确有其人,并且何愿也很清楚这个几乎让陆邱桥倾尽全部热情和心血的少女并不是何意,而那个人直至今日,仍然能够让陆邱桥如此固执地更改一个不被任何人看好的,极其关键的结局。
晚夏的清晨温度并不很低,却莫名让坐在阳光下的裴艾夕周身发冷。
何愿在工作室外面一连抽了三支烟才转身走了回来,他的脸色苍白眼睛却比之前要亮,屋子里的人都看着他,等待他做最后的那个决定。
“我可以同意你照着你自己的想法画,”最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望着端坐在桌子另一边的陆邱桥,“十六卷发行之后的全部负面影响悦意也可以尽力帮你承担,但你必须要答应我一件事。”
陆邱桥的表情软了下来,他明白这个决定对于何愿来说并不那么容易:“当然。”
“你要让《极光》十六卷之后的内容比前面精彩得多,”何愿的声音拔高了一些,“如果因为你捅的这一刀而离开了一个读者,你就要用之后的故事挽回十个。”
“我会的。”陆邱桥毫不退缩,他从来不是非常自信的人,然而在这样的时候,却表现出了难得的魄力。
裴艾夕惊愕地望着在坐除了她自己之外的三个人,然而即便是叶新铎的表情也很冷定,就好像刚才何愿做了一个完全不值一提的决定一样。
“你动笔吧,时间已经很紧了。”何愿说着又恢复了最初走进工作室时候的表情,他在这个清晨的全部情绪都异样地冷漠,让裴艾夕一眼看过去就觉得莫名胆寒,他得到陆邱桥的承诺之后便转身向外走去,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叶新铎跟在他的后面。
“对了,”然而在陆邱桥将他送到车子旁的时候他却又停住了脚步,像是才刚刚想起这件事一样转头问道,“小意怎么样了?”
陆邱桥的表情不自然地沉了沉,但是面对既是老板又是女朋友兄长的何愿却又不能表现出异样,只点了点头说:“我昨晚把她送回公寓了。”
听到这个回答何愿的反应却有些奇怪,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微微弯下脖子的陆邱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还有一件事,邱桥。”
“漫画你想怎么画都可以,毕竟那些都是假的,”他非常缓慢地说着,像是要求,态度却又有些卑微,“但何意是真实的,你不能对不起她。”
陆邱桥在那极短的一瞬间感觉到了从脊柱攀爬而上的寒意,但在他还没来得及应答什么之前何愿就已经钻进车里了,像是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一般。
叶新铎发动车子向景区外开去,透过后视镜他看到何愿在皱着眉头按自己的太阳x_u_e,便出声询问他的状况,因为常年从事高强度的工作所以何愿的身体并不很好,他过劳的时候会头疼,眼睛也会看不清楚。
何愿听到他的声音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叶新铎将车子尽可能开的平稳,并说先送何愿回家休息,毕竟最近除了联合画展并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补几个小时眠的空闲还是有的。
然而何愿却摆了摆手,转而问他画展的场地布置现在进度如何,叶新铎愣了几秒钟没有说话,何愿便抬起眼睛来望着他,叶新铎作为助理跟随他五年多,几乎到了朝夕相处的程度,两个人实际上对彼此的脾气都很了解,何愿知道叶新铎不是很认同自己连轴转的工作节奏,而叶新铎也知道何愿一旦已经开口询问一件事,就一定需要自己立刻给出答案。
两个人无声地通过后视镜对峙了一分钟,最后还是叶新铎败下阵来,他转开目光重新看着笔直的道路尽头,用一种非常公式化的干瘪口吻说:“第一场温老师的画已经全部搬进展馆了,具体的分类和布置应该会在今晚之前完成。”
“我们先去看一下情况,如果顺利的话下午带温老师亲自去确认一下。”何愿考虑了几秒钟,然后说。
然而叶新铎却并没有立即调转车头,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声音并不再像平日那样一板一眼,而是温和了许多也低沉了许多:您真的不休息一下吗,展馆我们可以晚点过去的。”
“看完再休息,”何愿却一如既往地固执,他阖上眼睛显然已经不想再讨论这件事,“走吧。”
于是叶新铎也没有办法,只能听话地在下一个路口掉头,然后稍微将车里的空调温度提高了一些,缓慢地向展馆开去。
——
温风至因为熬了一个大夜早上吃了饭才觉得很困,便在酒店里昏天暗地地睡了一觉,等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昏暗的房间里一片静谧。
他本来就受时差困扰,又因为昨天看了陆邱桥的漫画心里郁结,所以这个时候从床上爬起来还是觉得昏沉,他赤脚走到卫生间洗了洗脸,又就这冷水把药吃了,这个时候才觉得自己有些饿了。
钱塘江畔的酒店房间位于十九层,落地窗边可以俯瞰半个杭城,红日接近地平线,夜色中城市的星光正在慢慢亮起。温风至觉得自己心里前所未有的酸胀,他很多次想过自己再次回来的样子,也很多次梦到过这个城市的很多角落,但他心里在某一个y-in暗的地方无时不刻地讥讽自己没有回来的资格,也许何愿所做的全部都不如他直接告知画展举办城市的那句话,那是最终让温风至在传真过来的合同上签下自己名字的缘由。
他在窗边静立了约有十几分钟,胃部的又一次抗议才让他觉得自己真的需要去吃饭了,然而拿起手机他才发现自己这一整天静音,竟然有好几个来自何愿和另一个陌生号码的未接来电。
温风至想着何愿应该有什么事情,便先给他回了过去,然而接电话的却不是何愿本人,而是另一个更沉稳许多的男声,他解释自己是何总的助理叶新铎,何总正在休息。
温风至有些意外地愣了半秒,脑海中出现了那个前一天在悦意文化门口见过的年轻男人,那是一张让人没来由信任和觉得安全的面孔,一言一行非常从容稳健。
听得出温风至有些诧异,叶新铎便解释说白天联系他的原因是想要带他去画展的展馆确认一下展品的布置细节,如果有什么意见还能在周末开票之前早做修改,温风至没想到他们的心思细腻如此,他虽然在国外也办过一些小型的画展,但都是级别比较低的个人画展,所以安排布置都是自己的工作室一手cao办,所以并没有什么沟通上的环节,而这一次是他第一次把画作全权交给另一个公司,所以并没有想到悦意会如此在意自己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