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好容易慢慢清明,踉跄着爬起来,靠着马喘粗气。他一手拉着绳,一手拼命将身上的雪给掸下去,生怕皮毛大氅受了什么损,自己头脸上的雪反倒不顾。他不敢上马了,便一边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一边解起大氅的暗扣。临近了那灯火处一看,是间猎户的屋子。
正是年初一,屋内猎户夫妇并几子围坐共食,不知是在烹煮着山里的什么野味,闻起来极香。室内烧着火,比外边暖和数倍。十五求他们给个地方借住一晚,他们亦爽快答应了,还分与十五一碗糙米糊,上边搭了一块r_ou_。十五就地坐下,糙米味道并不好,但热乎乎的滚进喉咙里,还是让他舒服不少。野畜的r_ou_嚼在嘴里一股膻味,十五平常最爱吃r_ou_的,此时却莫名生出一股作呕感。猎户一家都话不多,连幼儿都安静用膳。恰巧合了十五心境,他正不想与人寒暄,神色黯淡,给什么便囫囵吞下。
他很快吃完东西,将自己的大氅彻底解开,放于膝上仔仔细细地瞧哪处有损。他的手指冻得红肿,仍伸出来将雪水一并抹去,靠着火盆小心翼翼地烘干。那猎户一家都以打猎为生,极熟畜生皮毛,一看那大氅油光水滑的毛料便知其不菲。再看十五内里锦衣俊容,只道他是哪家跑出来的小少爷。虽说他没带半点行囊很是让人心疑,但他们怕惹祸端,反而不提。
“家里着实没有多余的被褥床铺,”一家中的男人说,“你若不嫌弃,就与我仨娃娃一块睡。”
十五忙道他睡地上便好,夫妇俩犹豫了一下,便点头同意。他们一家子静悄悄地忙活开,幼子幼女上前收拾,虽是市井人家,但并不嘈杂吵闹。乡间睡得早,十五借了主人家的旧毛毡铺在地上,自己用大氅裹着身子,就这样躺着。妇人来将火盆再点热些,再匆匆自去睡了。三个孩子就睡在一边的床榻上,他们对十五这个陌生人满怀新奇,一个接一个恋恋不舍地上了床。十五能感受到三串亮亮的目光挂在他身上,挂了一会,慢慢闪烁起来,最后暗了,一个孩子讲起了梦话。
十五侧着身躺着,地上寒起,他冻得缩起肩膀与膝盖。又怕火苗子窜出来将大氅烧着,还不敢睡得太近,只好哆哆嗦嗦姑且如此。夜深人静之时,他身心极疲,却脑内混混沌沌的,怎样都睡不着。窗纸大呼,又闻风雪声,他慢慢平静下来,却反复挂念着王姨与秦远,浑身都是寂寞。他模模糊糊地想起白日遇见的那村庄一家,又想这猎户一家。这两户一家吵嚷热情,一家温和平静,他们衣食住行皆不如秦府奢靡大气,但与秦家过同样的年。
他们都是团圆的,只有他是一个人。
十五可能有些发热病了,心里火烧火燎,稀里糊涂地想事情。一会想,假若他爹娘没走,是否他也能感受一番所谓的阖家团圆,过一次快活的年节。但一会又想,他都快记不清自己小时候是怎样过年了,爹娘的模样早已在记忆中慢慢消逝。他能记挂的人实在太少了,总是无法避免,他的心里兀地又跳出来一个高挑傲然的少年身影——眉毛锋利、眼睛深邃,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凶,笑起来却很温柔。亲的时候很凶,吻一会后又很温柔。既赐予他柔软的懵懂悸动,又摔给他烫手的残忍情意。
如果这个人在,他也许也能过个好年。
可是这人不在了,还是他自己逃走的。匍匐于黑暗的岁月太久了,他原只想要一点光亮,后来想要再温暖一些,再后来想要一整座烛灯。贪心不足的卑鄙使他困苦不堪,他既舍不得握在手心的光,又嫉妒未照到自己的光。
若得不到一整座烛灯,他宁愿一支火苗都不要。
十五撑着慢慢翻了个身,面朝着火盆,闭眼感受不远处慢慢微弱下去的热气。他从衣领里慢慢拉扯出一条红绳,上边系挂着的金锁日日贴身,被捂得温热。
他小心地攥着长命锁轻轻贴向唇,仿佛在亲吻烈焰。
翌日清晨,大年初二。
十五与猎户一家吃了点昨日剩下的饭菜作为早饭。放在秦府过年,十只猪牛羊都不够过个年的,而在这小小百姓家,一些糙米与r_ou_便算是过节的好伙食了。十五知他们谋生不易,只象征x_ing地吃了一些,将更多的饭菜都推给那几个小孩子。他实在想掏点东西作为答谢,这一家子却死活不收,只教他往哪条路走。十五无奈,感谢过后依言而行。果然待冬日高照时,他终于瞧见了城镇的影子。
“三两,”那老板只瞧了一眼,懒洋洋道,“顶多三两。”
十五皱起眉,冷声道:“这玉佩怎只值三两?”
当铺那人却不理会,打了个哈欠:“那就五两。这日子还开张的只属我们一家,你不愿便算了。”
十五咬牙,当即拿了玉佩便要走。这玉佩是原他随手放于内兜的,正打算以它来换些银钱,却未曾料到,当铺的人如此不客气。他着实缺钱,没了银子他便寸步难行。他孤零零一人,身无所长,只能认点字、算些数,或给人当小厮,谋生赚钱的路子实在少。按理说,他以后不需随人应酬,玉佩又不能吃不能喝,不论多少他都该直接当了才是。
但这小玩意儿是少爷送的,他舍不得就这样贱价当了出去。
他站在街上一动不动地发呆,直至饿得饥肠辘辘,腿脚发麻,他方慢慢地走回那当铺,将玉佩交了过去。他按过指印,收了押纸,拿下轻轻一袋碎银。
不要再想秦远了,十五在心里对自己认认真真地说。他既决定要走的,心里就不要反复念想着那人了。不然一路像这样优柔寡断,太窝囊。
大多店铺还未开门。十五牵着马走了一路,马累,他也累。无可奈何之下,他还是去寻了一家客栈,令小二引马去休息喂食,自己要了间稍房。他再使店家准备些干粮衣物、马匹食料等远行之物,来来去去的,三两银子竟已花了大半。店家小二拿了油水,自是殷勤,特地送了滚烫茶水上楼,抹桌倒茶,一边与十五寒暄。十五稀里糊涂,将自个从京城来往蛟河去的事儿都吐露出来。小二好奇:“恕小的多嘴,令尊令堂都住于蛟河,您在京城可有其他亲眷至交?”
十五下意识道:“还……还有个哥哥。”
小二点头:“是亲兄长么?”
十五顿了顿,骤然耳根通红,当即改口:“不,没有。是我讲错了。”
小二莫名其妙,拎着茶壶下楼去了。
第36章
年初二,猎户一家与往常并没什么不同,男人照旧是上山去。他们的年只过完初一,便算歇完了。家中,几个小孩在外边玩雪,女人在内间为他们几个缝衣服,突然听见外面有马匹人声。他们家并不在山中,而是在距离官道不远处的山脚下,常有商队行人天黑走错了路闯来的,她本也不在意。但听见自己孩子的应答声,她还是起身出门去瞧瞧。
来人是两马两人,为首一人看起来极贵气傲然,长得很俊,却神色不好,一副病模样。在他身后扶着的一人许是他的下人,正在问几个孩子话。女人的大儿子说:“是有个哥哥来过,长得很好看。”
那长的俊的年轻人急促道:“他往哪儿走了?”
小女儿指了个方向,再问细致点,他们就摇头了。
女人警惕地上前,一声不发地将几个小孩往身后揽。小厮笑道:“您莫怕,我们家少爷并无他意,只是向您打探些许,那少年人往哪去了?”
女人还是不吭声。小厮正要接着劝阻,他主子却道:“他是我弟弟,因贪玩赌气才独自出来的,身上什么也没有。”他顿了顿,神色恳切,“他年纪不大,我心里着实牵挂他在外面如何,您既有孩子,定然明白此种心情。”
女人有些讶异,心想眼前这人看起来年纪轻轻,又显然家境殷实,说起话来倒像养过孩子似的,滑稽得很。她迟疑片刻,回想昨夜那少年狼狈的模样,便小声道:“他昨儿夜深了来我家,住了一晚后走的,应是往陈镇去了。”
秦远的一颗心终于缓缓放了下去,疲声问:“他看起来如何?”
女人想了想:“昨夜来时,浑身都是雪。”
秦远的心又给提起来了。他再问十五吃了什么、睡得怎样,那妇人又不肯多说,只简短答了几句。饶是如此,他听着还是心坎酸酸疼。他捧在手心里疼的白玉般的宝贝,看多了书都怕伤眼睛,八珍玉食尚怕咯了牙,如今却宁愿跑出去睡在人家地上、吃人剩下的糙米糊糊。他恶狠狠地心想,算是那小王八犊子活该,最好是再多吃些苦才会知道心狠有报应,回家才能有福享。但再多想几句,小王八犊子还没明白道理呢,他自己心里已经泛苦水了。
还是少吃些苦吧,秦远想,找到人之后他得好生教训一顿,在那之前,还是祈求神明,求其保佑十五能过得顺顺遂遂。
秦远留了一两银子与她,算是答谢他们一家收留十五一晚。妇人虽心动,但仍推说不收,秦远不等她推阻,回身上了马便匆匆起行。小厮忙率马跟上,好容易赶至马后,好声求道:“少爷,您贵体为重,何不暂且休息……”
秦远一路疾行,闻言不为所动,只平淡道:“我自行先去陈镇,你去快马寻人来,一道跟上。”
小厮无可奈何,再劝几句,生怕秦远动了真怒,只好依言而行。
秦远快马加鞭,独自一人在夜深前赶至陈镇。正是新年时,镇上亦红灯高挂,虽人声消匿,仍显出喜气洋洋来。此景越是热闹,秦远越是揪心,一心只惦念着他那孤零零一人的小十五,愈发觉得心痛头痛,硬是撑着一路问过去,有些人说见着了,有些人说没见过。秦远慢慢放下心来,心想十五总走不了多远,多半还在此处留着。他料想十五半钱银子都未带,定住不起旅舍,便挨家挨户敲门去问。秦远是两辈子都未低过头的,此时却不得不好言好语、低声下气,求问人家门房可曾见过收留过那样一少年,可回音往往都是摇首。
夜已深了。旺儿等小厮率马赶来,看见他们堂少爷一副疲倦至极的模样,怎一个大惊小怪了得。几人忙送秦远至镇中唯一的一家客栈,剩下的人接着去寻。秦远一日都未进什么水食,又落了风寒,若非底子强健,此时早就该受不住了。小厮们开了间上房,好话说尽了,方让秦远同意暂且先歇一会。他们几个伺候好秦远,再出门令店家备食备水,来回大声吆喝不止。店家亦知道来了贵客,忙回应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