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躺在榻上睡得深深浅浅,他梦中全是各种各样穿梭变换的场景,一会是父母,一会是秦远,梦得他不断梦呓,嘴唇干裂,苍白的唇瓣中有一条血色的裂痕。室内炭盆烧得不算热,他身上盖的被子已经旧了,发出一股潮s-hi的味道。屋外突然蹿出来旺儿的呼声,他立马猛地睁开眼,这间不怎么暖和的稍房里仍旧只有他一人。
外边人声脚步声嘈杂,他能听出来,其中有几个声音来自他熟悉的小厮。
“少爷……”十五喃喃道。
少爷怎么会来?
是来找他的吗?十五的心脏砰砰直跳,莫名地满身是汗。他几乎是仓皇地爬起来,赤着脚踩在地上,因手指冻肿了,动作很不麻利,七手八脚穿上衣服,将大氅往身上一裹。他慌张地收拾了下东西,将东西全卷进布里包起来——其实也就一个小小包袱,里边装了一两件衣裳,一些干粮与药。他将包袱背起,直直要往外冲寻秦远去,却在开门前停住了手。
我要干什么?十五在心里问自己。走是我自己要走的,不过两天就要回,这算什么。就算他回去了,他还能像以前一样,对少爷的古怪佯装不知吗?他还能安心地只做一个小厮,不奢求其他的吗?
他的面色本是苍白,在听见外边人声的时候亮了不少,此刻又黯淡下去。
十五慢吞吞地回身,将包袱仔仔细细地收整好,手指都在打颤。待外边人声渐稀时,他小心地推开了门。
已过了半夜,秦远勉强吃了些东西,于床榻上睡了一会,却怎么也睡不着。旺儿请来了大夫,苦口婆心地劝他好生休息,他口上答应,实际上置若旁闻。他此刻与十五正待在一个地方,可却遍处寻不到他人。去找的小厮都说问遍了人家都说没见过,秦远心中烦躁,令他们再去各间商铺问问,然而已至深夜,整个陈镇都近乎昏黑,除了这间客栈外,没有别的店还开着门了。几个小厮跟着跑了两日也都疲了,秦远无奈,只好让他们暂且休息一晚。
秦远遣下人们去休息,他自己却睡不着。他独自穿戴上外衣,懒得叫起旺儿他们,便一人下楼去要些酒。店里的伙计本就昏昏欲睡,见客人要酒,摇头晃脑半天,方打起精神来去拿酒。
秦远立于木柜前等候,突然道:“你可曾见过一长得很俊的年轻人,十六七岁,只他一个,带了匹马。”
伙计回过头来,讶然道:“见过!可不是今日来住店的?”
秦远愣了愣,当即抬高了声音:“他就在这里?!”他顿了顿,满心惊喜几乎淹没了,忙急切道,“他在哪间房?”
伙计迟疑道:“那位客官一个多时辰前刚来退了房,现今恐怕已走远了……”
秦远懵懵然,似没听清楚一般。
一个多时辰之前,岂不正是他来住店的时候?
十五瞧见他来了,便悄悄地走了,半点消息都不留,连面都不愿意见他一回。
秦远好似迎面接了一巴掌,脑袋都是昏的。他两辈子都活的肆意妄为,自觉顺风顺水,却在同一人身上反复跌跟头。他想不明白,那小孩对无关的人都能舍得借金借银,对风月场上的姑娘心生同情,为一个厨娘的死难过,却唯独对他这样狠心。他还以为小孩是赌了气,见着面就好了,现今才发觉,十五是压根半点都未曾留恋。半年多的情意在十五眼里什么也不算,不过将一切丢还给秦远,自行而去,潇洒得很。
秦远面无表情地上楼,挨个敲房唤醒小厮们。几个小厮满脸混沌,瞧见主子都还迷迷糊糊。只听他们堂少爷发话,声音轻轻的,似乎很温和的样子,却只有他们几个熟悉伺候的方知道,这是动了真怒了:“十五一个多时辰前离开的这客栈,现在开始找。”
旺儿一愣,心里叫苦连天,心想外边这天寒地冻的往哪儿去寻?他正要硬着头皮劝一句,又听秦远补充道:“若是寻不到,你们也不用回来了。”
几个小厮忙应是是,飞快下楼牵马去。
秦远闭了闭眼,扶着门立了一会。他一间间房地走过去,正是过年,远行人不多,房间大多都是暗的。他不知道十五住的是哪间,只是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后,才缓缓下了楼。他风寒未好,一小厮借了客栈的马车,让他坐于车中,一行人再次分散开来四处去寻。旺儿平日最常伺候,便由他待于马车内照看着。但旺儿心里却心不甘情不愿,明眼人都知道少爷此时身体抱恙心里头也抱恙,他半句话都不敢多嘴,生怕惹了主子不高兴。
深冬的寒夜里马车辘辘而行,这车不算好的,行起来颠簸得很。旺儿头也不抬,专心为少爷烧茶,却听秦远突然道:“他是真的不想回来了。”
旺儿一愣,手上动作停了停。
秦远:“他既死心塌地喜欢待在外边,我还去找他作什么?”
旺儿心想可不是吗,但他哪敢真这样说,一通话在心里斟酌半晌,最终委婉道:“但十五身上定是缺衣少吃的,纵是要出去,也不能这样出去,岂不容易受委屈……”
秦远喃喃道:“是,他卖身契还在我那。怎样也要全给他,安排妥当再让他出去。”
旺儿忙言有理有理正当如此,秦远好似为自己找足了理由,闭上了眼睛,全不顾马车颠簸,一副只待寻到人的模样。
只有秦远自己知道,他满心都是恐惧。
他脑海中的青年与少年几乎重合,他们都伸出了同样细长白皙的手指,先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再送向秦远的胸膛。他们都将自己隐秘的爱意掀开,再决绝地走。他以为重活一趟将不再重蹈覆辙,却没想到,十五还是会走的。他甚至分不清,究竟疾病与十五自己哪一个更无情。他茫茫然地想,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上辈子他是错了,他过于自负,又无心情爱,将十五忽视在一边。这辈子他温柔小意、体贴入微,为什么又错了?
“你看的是谁?”
十五出走前一晚的表情、话语全都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仔仔细细地琢磨,亦问自己:我看的是谁?我喜欢的究竟是谁?假若十五不是十五,他还会喜欢么?
这话问的着实荒唐。十五就是十五,天王老子都变不了。他对上辈子的十五满心倾慕,而不敢亲近,害怕亵辱了人。对这个十五却情不自禁地每日亲一亲碰一碰,若不是年纪还小,早就将人带上床去。他扪心自问,他放在心坎里疼的人就是这个十五,他疼这十五孤僻却温柔、敏感而多情。喜欢这十五害羞又热烈、聪明又木呆。这个十五太过活生生明艳艳了,仿佛是上天与他开玩笑,将一池白月光搅成了赤焰,火燎燎地毫不畏惧地烧起来,而他纵是猛兽,也只能在肆无忌惮的火光前投降。
他算是明白了,秦远无声地苦笑。上辈子的十五恐怕亦有温柔多情,只是他未察觉。这辈子的十五已显出孤勇清高,他不觉讨厌,反而更加更加喜欢。说白了,他喜欢的就是十五这一人。上辈子他失之交臂,已是过往无需回首。这辈子他再捉不住,便再也不指望来生。
反复震荡的马车上,秦远背靠座椅,闭着眼睛。他有些发热,指尖都仿佛是烫的,轻轻抬起来碰了碰唇,仿佛在亲吻烈焰。
第37章
十五牵着马,在走出客栈的第一步时就后悔了。
冷冷冷冷冷……十五狠狠地打了个哆嗦,被夹着雪粒的风一吹,整个人都险些滚下去,冻得骨头髓里都发疼。他脑壳冰得发木,将大氅拎起来裹住自己,在厚雪中深深浅浅地走着。马发出低声的嘶鸣,他心里愧疚,伸手轻轻摸了摸马的鬓毛,还没摸两下,觉得手指头都快冻成木棍子了,赶忙收回去,牵着缰绳踉踉跄跄往前走。
少爷最怕冷了,十五漫无目的地想。还没立秋就要他加衣,一屋子的炭烧的比别人全家烧的都多。他现在冷不冷?跟着他伺候的人,知不知道多往店家要盆炭,不然他要头疼了。
十五想了一会,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就算没人知道要加炭,难道他还会跑回去自己给秦远烧火不成?
真别说,他倒确实有点想。
伺候秦远成了习惯,他总觉得自己是最了解秦远的人,别人都比不过他。现在想来实在好笑,只听过小厮被东家赶出来的,没听过主子缺下人的。想他有时候会闹脾气,其实也没怎么不高兴,不高兴的事儿多着呢。从小到大,他的喜怒哀乐都不被人在意,顶多知道哭了会挨打,从不知道会有时候自己的细微情绪能被人察觉,温声软语问一句是不是不高兴了。对着这样的人,他本应珍惜才是,却反倒时刻用一些小x_ing子来如履薄冰般揣测那人的圈限,可谓是恃宠而骄。这样逾越的小厮,自己先走了才算是识相。
十五走着走着眼圈红了,但他也流不出眼泪来,那样太窝囊。他分明冻得头脑昏昏,却体内燥热不堪,心里仿佛有一把火呼啦啦烧着。他初尝情味,不明白这可换称为“想念”“舍不得”云云,只知道自己心里难受得紧。他出走时的一腔孤勇全化成雪了,冰凉凉又热腾腾地在他心上翻滚。
他在城郊寻了个破庙,哆哆嗦嗦把马也带了进去。破庙里有一个熄灭许久的火堆,想必是之前的旅人留下的。他从包袱里寻出打火石点燃了,就着火堆取暖。庙里供着菩萨娘娘,像上全是灰,他掸了掸发觉擦不掉多少,也便罢了。娘娘像前有一个旧了的蒲团,他想拿过来垫着,又有些犹豫,便先跪于像前。
十五:“深夜无处可归,借您的蒲团一用。”
庙外突然风雪大作,他愣了愣,抬头看,月光下的菩萨面目慈悲,宁静的目光里似有些许怜悯。
十五心里骤然涌现出无数句子,仿佛自己在神明的眼神下无所遁形。
“再求您解惑,”十五喃喃道。
“人皆说情这一字最困人,我也觉得。我心里装着的只有他,哪怕我走了,仍旧反复想个没完,白日想,夜里也想。与他共处,我总觉得……他太好了。他好似仙宫来客,我不过一卑鄙小人,白白占了前世的便宜,苟且贪欢一场。我既放不开手,又心生妒忌。可纵没有这些,他是主我是仆,他是男子、我亦是男子,何来日日夜夜、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