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远看着少年吃饭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心里哭笑不得。
十五不是不惜福。他在秦府呆了十多年,没有一个人比堂少爷对他更好的了。这是恩情,他得还恩,他感激,但他也惧怕。没有道理一个人无缘无故地对他好,尽管他明白自己身上没什么可图。他对秦远过于亲昵熟稔的关怀与照顾无所适从,这是出自于弱者的自保。他恨不能自己逃回那所小小的外院里,当个不用cao心什么的粗使仆役,日复一日,没有变化,但令人安心。
秦远真打算看看十五要干什么活。第二日他便不出门,眼看着十五自清晨起来了,依次拎回两壶滚水、运了趟书、修了小围墙,与旁人一同将花架移了,换了新的花架子,搬了两回冰,爬上树……
秦远喊:“你上树做什么!”
十五正一脚踏在树干上,另一棉麻裤腿下白皙而纤细的小腿轻轻晃动,还没爬上树,他低头看秦远:“少爷,我在去蝉。”
秦远:“有你这么去的吗?去拿东西粘了,你快下来——”
十五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侧头回去。一蝉就停在他上边不远,他沉默几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一盖,直接抓了一只便往身侧的网兜里一塞,接着利落轻盈地跳下来。秦远嘴角抽动,看着眼前这少年一张脸被晒得发红,脑门全是汗,一身青褂满是灰尘,s-hi一块干一块,脚上的布鞋将破。他满不在意地伸手一抹脸上,擦去汗水,留了一道灰印。他腰侧还悬了个网兜,里边全是虫儿。
十五:“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秦远隐隐薄怒,又无可奈何,拎起他领子:“吩咐你去洗澡!”
朱红雪青齐出动,将十五整个人塞进浴桶里。堂少爷人好心慈,给那小厮自己的浴桶使。大热天的,十五光着身子蹲在桶里,墨色的长发披下,双手捂着身下,满脸通红:“我自己来!——让我自己来!”
朱红憋着笑,一手拿着皂荚,趁秦远坐于身后不注意,悄悄点了点他脑袋。十五窘迫不堪,整个人往里边缩,下巴以下都埋在水里,热汽蒸得他耳尖都是红的。一双水汽中的眼睛转了转,转向秦远,露出些许求饶的神色。
秦远似笑非笑,坐于一旁,却发觉只有朱红在浇水,而另一个小丫头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她始终垂着眼睛,似是不敢看,又或是羞于看。只不过刚刚瞥了一眼十五瘦削而白皙的肩膀,她便面颊微红,受惊了般地扭过头去。迫不得已,才舀一盆水,小心地浇上。
秦远的眼神一动,安静地看了半晌。
朱红:“都打上皂了,你起来点,给你冲水。”
十五抿着唇半蹲起来,稀里哗啦的一通水声接连不断。突然,他惊叫一声。
雪青将瓢摔在了地上,哐当一响,慌道:“没事罢?我、我忘了兑凉的……”
秦远皱起眉头,噌地站起来,大步向前。朱红呼了一声,利落地舀了瓢凉水往十五背上浇,雪青手抖着跟着浇上去。幸而那热水放了许久,不算滚水,又有长发遮挡,但十五的背上还是烫红了。他的脊背单薄,腰身瘦窄,原本苍白的肌肤变得通红,显得十分吓人。
秦远淡淡地瞥了雪青一眼,这一眼平淡而重若千钧,隐隐透出他平时未显出的暴戾来。雪青腿一软,立马跪下,慌着求饶。
“没大碍的。”十五小声说,侧头看了眼雪青,“一点也不痛……”
秦远伸手轻轻碰了碰十五的背,那块刚烫着,只觉得麻,人一点反应也没有。秦远沉声吩咐:“朱红,你去拿冰。雪青,再去打井水来。”
两人立马退去。秦远亲自拿瓢舀水,一手将s-hi了的墨发撩在一边,一手将冰凉的井水浇上。
十五突然说:“是我的错。”
秦远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来:“你错哪儿了?”
十五:“我本该提醒雪青的。少爷,罚我吧。”
“唔,”秦远快速地舀水,十五想拿了那瓢自己浇,却被秦远点了点肩膀,示意让他再坐起点。十五便伸手扒住对面的桶边沿,半蹲半弯腰,将赤裸的背脊从水中抬起,有些困难地侧头看秦远,只见他施施然开口,“是该罚你,先欠在账上,日后施行。”
十五一动不动,只有眼睛眨了眨。
堂少爷吩咐小厮干活不能累了自己伤了自己,结果小厮上树捉蝉做得挺好,转头却因为堂少爷的吩咐去洗澡而受了小伤。秦远自己有些愧疚,却不敢说出来,省的那小子敏感生事。只怪他没想到,十五的俊秀是每人都能看得到的,而并没有被他秦远拿袍子遮了盖了。人好美色,情理之中,何况十五好的不止有皮囊。只是他记忆中的秦十五太过洁身自好、与人生疏,以至于他都忘了十五身边,是否有那么几个小娘子惦记着。
十五的背由凉水浇了好一会,再出去穿上亵裤、外裤,上身由一小褂遮着,回了房让冰敷。敷完了冰,药膏也已送上,由丫鬟仔仔细细地涂了。虽是小伤,秦远却怕他出去被太阳晒了怎样,以少爷的名义勒令他不准出门。十五不出门,秦远亦不出门。十五从生下来开始,就没有这么闲过,每日趴在那小榻上要么睡,要么等换药,百无聊赖。雪青哭着与他道了回歉,十五不知该回什么,只说自己没事,雪青反而哭得更凶。没有几日,十五就很少见到她了。他问朱红,朱红只说表少爷嫌她年纪小不懂事,让她少出来。知道她没被罚去东厨,十五松了口气,不再挂心。
连躺了五日,十五快受不了了。秦家二兄弟也快受不了了。他们受爹妈的吩咐,要带表兄多多结交,然而自秦远来京,还未见过外人呢。秦远被秦夫人叫去聊了一次,回来便对十五说:“闷得慌么?”
十五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秦远笑起来:“明儿带你出去玩。”
第07章
十五很少出府。
他印象中,还小的时候,他总想往外边跑。门房管得严,时刻守着大门,他跑出去一回,就逮住他一回。之后真有次被他给逃出去了,是他钻了后院的狗洞,得亏他人小身子瘦弱。出府了,他也不知道该去哪儿,便随意走,走至市井繁华地,满心茫然,险被人贩子抱了去。那次他懵懵懂懂地回了府,被主子们知道了,狠狠打了一回。之后他再有念头,便再打上几次,也懂了,再也不乱跑。如此数来,他出府的次数一个手都数不满。少有的几次出去,也是迫不得已少了人手,跟着府里人出去了,又很快就回来。
他对外边不是不好奇,但也没那么重,主要是小时候被打怕了。由此,当十五虽挺想在外抬轿、看看沿街景象,却被秦远叫进轿中的时候,尽管他有一点点失望,但也只有一点点而已。
秦远交代他:“过会儿得见好几个人,你少言语,跟在我身后就是了。”
十五应了。
“钱家公子应当在,他嘴巴厉害,你也不要怕,笑一笑就成了。其他几个,暂时应不会说什么。”秦远顿了顿,再重复一遍,“不怕吧?”
十五有些莫名其妙:“不怕。”
秦远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怕便跟我说。”
好婆婆妈妈。十五心想,表少爷总是这么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吗?怪不得在南边受欺负。
婆婆妈妈的表少爷果然想多了。秦家两兄弟寻了几位好友来聚,皆是身家相当的公子少爷们。这几人家中各个显赫,平日斗j-i走狗游手好闲,都是拿银子丢水里听响的主。显然,这一群人为首的便是秦远所说的那“钱家公子”,他家排老二,被人钱二来钱二去的唤。钱二确实看起来便是个左右逢源、能说会道的模样,见了秦远与十五等,哟了好几声,转头看秦家两兄弟:“好啊,都给比下去了!”
秦家老大招呼众人落座,哈哈大笑:“我这堂兄一表人才,被他比下,一点也不冤。”
“呆子,”钱二附耳低声道:“怎会是说你堂兄?说那跟来的小厮呢。”
秦林愣了愣,掩唇回道:“那就是我家的。”
钱二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笑道:“怎么从没见过?这样小气。”
秦远不动声色地坐下,十五跪坐于他身后。那钱家公子的目光在十五脸上停留了一会,嘴角含着笑。十五有些不舒服,明明同样是盯着看,秦远看他只是太过灼烫了些,而这人看他却极其富有攻击x_ing,仿佛下一刻便要将他拆了入腹一般。他将头低下,再抬头时,那钱二已经没在看他了。
数位纨绔子弟聚在一堂,免不得喝酒逗乐。奈何秦家教子严格,只能叫几位清倌弹弹琴唱唱曲儿。金珠帘绿蝉纱,香帏风动花入楼。炉烟袅袅,香风馥郁。那些玉指纤纤奏曲的女孩儿,看起来顶大不超过十五岁,张口奉承迎笑却极其自然。十五从来只听人简单说几句,从未亲眼见过这等场景,他跪于秦远身后,不自然间已经微微张开了唇,满是讶异。
“你俩,”一稍胖的青年抬下巴向秦二兄弟道,“今儿还是不能碰人?”
秦林唉声叹气,抬手唤酒。他弟弟秦川揉着额头,骂道:“哪壶不开提哪壶!”
众人哄笑,唯独秦远不动声色。钱二笑完了,还清了清嗓子斥了一声:“今儿是给你堂兄办的接风宴,怎么就想着姑娘?”
秦林哎哎对对几声,几人一齐举杯敬秦远,秦远回敬,笑着寒暄几句。他在其中不算年纪最长的,但他谈吐有趣,又风度从容。原本来的几位,都想着这从南边来的小子恐怕融不入京中的圈儿,谁料不过一顿饭间,几人都已称兄道弟。那钱二特地与秦二少爷秦川换了座,与秦远坐得更近,方便谈天论地。钱二问:“你打南边来,可有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