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说:“赵总赵总!难得休假,你就好好打一天游戏养精蓄锐不行吗?!”
赵忱之突然掀了他的上衣,崩落了两粒衬衫扣子。那两粒扣子轻声落在地板上又滚远,一粒滚在茶几底下,一粒滚向电视柜。
吴越压低声线道:“赵忱之,睡觉可以,不要来硬的,这样不文明!”
赵忱之顿时冷静了一些,好似沸水离开了热源。
吴越从不连名带姓地称呼他,当面要么喊他“赵总”,要么调侃似的叫“忱爷”,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喊,而用“喂”,或者“嗯……那个”引起他的注意。
他察觉到了吴越愤怒和害怕。
他把手从对方赤裸的肩膀上拿开,道歉:“对不起。”
“没关系。”吴越说。
赵忱之弯腰去找纽扣,第一粒很快找到了,第二粒让他在电视柜下摸了很久。
吴越抓过衬衣披在肩上,却没有扣,他默默地望着赵忱之。然后他看见了掉落在地的首饰盒,便捡起来打开,将里面的一枚白金镶嵌钻石的戒指握在手心。
赵忱之站起来,为难地表示够不到,便去厨房找扫帚或者别的有长杆子的东西。
吴越不说话也不动,盯着他的背影。
赵忱之用扫帚把衬衣扣子弄了出来,吹了吹上边稀少的灰尘。他是个整洁的人,每周默默来打扫两次的钟点工也不偷懒,所以家里很干净,说纤尘不染都不为过。
“我去找针线,”他说,“我会帮你缝好,你等一下。”
吴越突然原谅他了,就因为这句简简单单的、说要缝衣服钉纽扣的话,甚至觉得他的提议未尝不可接受。
夏目漱石说:“月亮真美啊。”
叶芝说:“当你老了,白发苍苍,睡意朦胧。”
普希金说:“在你孤独、悲伤的日子,请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
叶赛宁说:“白桦”——没错,他就是痴迷白桦。
有些人表达爱意却不说爱字,他们羞于出口,往往会问:“要不要下碗面你吃?”“你还好吗?”“累了吗?”“路上顺利吗?”甚至“喝热水”“穿秋裤”“多吃点”……
当然还有“我给你缝扣子”。
……况且赵忱之有好腰。
“赵总。”吴越问,“你们外国人有户口本么?”
赵忱之正在爬楼梯,闻言回头:“户口本是什么?”
吴越说:“国情产物。”
这就是吴越表达的方式,他问需不需要户口本,因为他的户口挂在酒店的集体户口下,结婚登记的话需要去辖区派出所开证明。
赵忱之没听懂,换谁都听不懂,他捏着纽扣去找针线了。
吴越摊开手掌望着那枚戒指,觉得与其说是戒指,还不如是说是扳指,硕大而重,钻石耀眼——总之不好看,男戒款式有限,很难花样翻新。
“我想要个翡翠的……”吴越喃喃。
他记得小时候看电视,他妈指着慈禧太后手上的那枚戒指说真绿呀,就像夏天最绿的叶子,妈妈很喜欢。
他妈妈是个芭蕾舞演员,曾经在俄罗斯进修过,照理不太会喜欢什么翠玉金银,跳舞时也不适宜戴首饰。但她喜欢绿色,从早春的嫩芽,到布满青苔的小径,到遮天蔽日的树丛,到山间的深潭……绿色让重疾缠身的她倍感平静和安慰。所以在临终前的几个月,她每天都望着窗外的那几株桂花树期盼着它们早些开花。她钟情桂树团圆的树形,欣赏它们终年常绿的勃勃生机。
赵忱之从楼上下来了,他没找到针线。
“去买一件新的怎样?”他建议。
“衣服只是扣子掉了就要重买么?”吴越反问。
“酒店客房里似乎有针线包,”赵忱之说,“我去拿来。”
吴越说:“赵总,你似乎毁了我好几件衬衫。”
赵忱之一愣,觉得言之有理,立即抓起手机拨号码,接通后对人家说:“周先生,麻烦你送一打衬衫到我家里来,要中号的。”
吴越问:“谁?”
他说:“裁缝。”
吴越讥讽地说:“送两打吧,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又要撕人衣服。”
赵忱之赶紧回拨:“周先生,还要一打中号西装裤。”
吴越抓起沙发边的电视遥控器扔到他脸上,被他很稳当地接住,放回原处。“我要回房间去了,”他说,“我需要冷静地想一想,你不要来打扰我。”
吴越问:“想什么?”
他说:“想我的所作所为。”
说着他就捧起游戏主机上楼,吴越问他晚饭怎么解决,他表示随便,用托盘放在他房门口就行。吴越说你不能随便,你得有个明示,等追上楼,对方已经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嗤。”吴越说,“结婚倒是叫得欢实,至今却不让我进你房间……”
他做好晚饭送给赵忱之,又独自在客厅等了一会儿,果然有人送衬衣和裤子来。每一件都是正装款式,用料高端,贴身剪裁,制作精良,衬衣统一白色,裤子统一黑色,与之搭配还送了一打西服。
裁缝问:“赵先生是准备招保镖对不对?”
吴越说:“啊?”
裁缝又掏了十二幅墨镜出来:“我都准备好了。”
“……”吴越拿出一副架在鼻梁上。
“这是手持电台,功率大,不易受干扰,你们先试着用,不懂我回头再教你们。”
吴越默默接过。
“这是套无线通讯设备,这个微型耳机塞在耳孔里,麦贴在耳朵背后,不管是听音还是传音都很清晰,保证和美国海军陆战队用的一模一样。”
“……”吴越再次接过。
裁缝问:“打算配什么枪?”
“咦??”
裁缝摇头:“不配枪,电击木奉可不得劲啊。你说吧,我这里手枪型号齐全,基本能满足大部分顾客的要求。”
吴越问:“您是裁缝吗?”
“谁说我是裁缝?”裁缝反问。
吴越冲到楼梯下对着上面喊:“赵先生——!赵先生你战友找你——!”
赵忱之没搭理,当然也可能没听见,他的房间隔音比较好。裁缝留下一件防弹背心的样品走了,吴越毕恭毕敬地将其送出大门。
突然裁缝叫道:“哎呀等一下,差点忘记!”
他说着拉开驾驶座上方的遮阳板,从里面取出一件火柴盒大小的东西,递给吴越:“简易针线包,赵先生嘱咐一定要的。”
吴越接过,目送其车缓缓驶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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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越心中涌动着当裁缝的梦想。
他捏着针线包,转身却找不到那两粒扣子,想起是被赵忱之带上楼了,他便顺手把针线包扔在了茶几上。
凌晨三点半他出门上班,却发现针线包不见了,脱在一旁的衬衣也不见了,而后在门厅处找到,扣子已经缝上去了。
于是吴越辞职及搬家的事宜不了了之,说服他的既不是那枚昂贵的钻戒,也不是那块他永远叫不对名字的表,而是加起来还不到八毛钱的简易纸质针线包,以及两粒白色塑料纽扣。
第二十二章 肠胃
西餐厅的中央吊灯有几个LED灯珠不亮,郝江北被喊去更换。他先去了西饼房,没找到吴越,只见老让在抓紧时间打盹,随着他的呼噜起伏,一张单人小沙发在他身下发出悲鸣。
郝江北也没发现马克,只能回西餐厅。
西餐厅的早餐时间已经结束,桌面和取餐处收拾停当,服务员正在摆午餐的台。郝江北高高地爬在梯子顶上修灯,突然看见马克从门口一闪而过,他喊:“马克!”
马克不理他。
“马克!”
还是不理。
“大鹏子!”
“哎!”马克退回来,“郝哥,你叫我?”
“……”郝江北说,“你到现在还不适应自己叫马克?”
马克说:“有时候需要反应一会儿,有时候挺适应。”
江北换好了灯珠跳下来,问:“吴越呢?”
马克说在天台上。郝哥,我们苦啊,成天没日没夜地干,人都磨脱一层皮。
江北说:“千万别抱怨,因为我们是光荣的外企员工。”
马克说:“我们似乎是中资啊,赵总那帮洋高管都是替中方打工的。”
郝江北压低声音说:“中方是中方,却不是中资,我听人说业主方的资产早就转移到太平洋岛国去了。”
“这么复杂?”马克说,“你再解释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