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男子身量很高,比院里的师父们都高些,他也盯着子桑看。
对看了一会,男子须下的唇便展露开来,露出细白的齿,他说,你今年应当十岁了。
竟被他一说就中,子桑嗯了一声。
才前些天的事,娘亲给她煮了碗面,她说是寿面,因为她十岁了。
圆和也说那面不好吃,长寿面应该是长长条条的,娘亲煮的却是白糊胡的一碗,不过子桑仍是被娘亲看着吃掉了一碗。
娘亲当时还说,伯良今天也应该吃着长寿面罢。
伯良是她哥哥,娘亲说,你们是同胞连胎,就是手拉着手从娘亲身上下来的。
关于下来这事,子桑问了娘亲好多次是怎么个样子,娘亲也只说,那会儿你和伯良都只有一点点大,藏在娘亲肚子里,时候到了时,娘亲便把你们拿了出来。
子桑在自己身上比划了许多次,仍是不知娘亲的手如何能伸到肚子里去,她又如何藏进了娘亲的肚子。
她去问主持,主持说,这得你长大了才会知道。
她去问圆和她师父,师父说,这得你长大了才会知道。
她最后才问的先生,先生说,这得有个男人帮着才能放进去,再拿出来。
如此一番周折,她大概只是浅浅地明白,公父把她和伯良放到了娘亲的身上,藏在肚子里十个月娘亲再把他们两人拿出来。
公父拿走了伯良,娘亲便只有子桑了。
想到公父,子桑便问男子,你知道风塑侯吗,那是我公父。
娘亲说过,公父是王侯,极有身份的人,这天下没有人不知道他的。
男子果然点头说认得。
只这时,院里又匆匆进来一穿僧长,青丝以素色锦带轻拢于身后的女子。
看见娘亲,子桑便有些惧了。
娘亲果然喝她,往时教你的那些话,可都是全不曾放在心上?
娘亲是不许她随便在人前提公父。
子桑低头认错,子桑当以自强,不提我公父尊位。
“空桐见过夫人。”男子作礼福身,礼数极是周到。
子桑暗自记下了他叫空桐,似乎是娘亲的旧识。
娘亲倒不像是见了好友的模样,并不还礼,反是一下子跪在地上,子桑深感不惑,也跟着跪在她旁边,瞧瞧娘亲,又瞧瞧那叫空桐的男子。
空桐亦也是对着娘亲跪了下来。
这般似要讲禅似的。
有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做了些错事时,便会在主持禅房里哭哭啼啼,跪在主持面前,主持也只好与她们对着跪来讲些佛经里宽恕的话。
空桐 :“夫人请起身。”
娘亲:“公子帮我。”
空桐:“旦说。”
娘亲:“公子可是来接我母女回府?”
空桐:“只是前来探视。”
娘亲:“无夷无他求,只想见吾儿一面。”
空桐:“此事……我勉力而为。”
这地面上的青砖磕得膝盖儿疼,待起来时,子桑站着有些踉跄,便挨着无夷。
娘亲时常提起伯良,每见她长个子时,娘亲便说,伯良怕也这般高了。
祈福时,也时常在佛前说,佑我儿……
空桐也站起了身。
空桐:“子桑很像伯良。”
娘亲:“我猜着也是这般。”
娘亲提来提去,还是要讲伯良,也不问公父的事情,子桑暗暗有些焦灼。
她心里一直想问,我公父怎的都不来看我们呢。
她刚知晓这事上有父母一词时,便问过娘亲,为何我没有父亲,或者爹爹。
娘亲告诉她,你不一样,你应当叫公父,因为你爹爹是侯爷,是发今王上的儿子。
因为他是公父,不是爹爹,所以不和我们住在一起吗?
男子与女子,结成姻缘,参拜天地,合居一处,生养子女,是为家室。
主持说,光头的僧人们,是没有家室的,她们是要侍奉佛祖的人。
可子桑不是光头,她问娘亲,为何我也没有家室,公父不与我们一起呢。
娘亲便不说了。
圆和的师父说,你不应当问的,你娘亲会难受。
娘亲难受的时候就总叹气,也不说话,子桑不喜欢娘亲这样,她便不敢再问了。
连先生也不告诉她,为何她和娘亲会在寺院里,公父却在长州府里。
不过院里还有些话从的僧尼。
她们说,你公父不喜欢你与你娘亲。
子桑便也这样想着。
不过后来娘亲知道这事后,便与她说,只是因为公父身份特殊,她们才留在了侍院里的,留在寺院里可以给公父和哥哥祈福。
还能发愿,你公父到时候总会来接你的。
娘亲竟是哭了,因为空桐告诉她伯良哥哥骑马摔伤了腿。
子桑拉过娘亲的手摇了摇,娘亲不哭,子桑心疼。
空桐有些筹措,他又看着子桑,笑起来时,很是温和,他要走了。
他和娘亲说:“让子桑送我一段,可否。”
娘亲抹着泪点头。
子桑便也跟着把面上的泪擦干,她其实不喜欢娘亲哭的,娘亲一哭,她便也要哭。
娘亲说,你去送送公叔。
出了小院的门,走得远了些,子桑才敢问空桐,娘亲让我叫你公叔,这是何意。
空桐说,我与你公父情比兄弟,你便应当如此叫我。
兄弟又是如何的?
空桐想了想,他说,便是相互照应,福祸相与,和衣对寝这般。
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静悄悄写文,无声息做——
第3章 阿弥陀佛
自那日见过空桐后,子桑便一直在心里念叨着他再来的日子。
空桐说,或许哪天就来接她去见公父。
子桑没敢把这话说给娘亲听。
也没敢和圆和说,圆和总也是藏不住话,嘴巴一张,秘密就全跑出来了。
子桑把这话说给了先生听。
空桐来那几日后头,先生都没来过院儿里,这几天才又开始如往常那般,领着子桑念些国史。
问先生他那几日去哪里了。
先生说,最近天下事儿多,他便又去长州府城里要了几日的饭,好未雨绸缪。
原来如此。
这倒并非第一次,先生就住在仙盘山里,先生有时候说他睡在树洞里,有时候睡在山洞里,有时候就睡在石头上,甚至有时候还说他睡在天上。
先生,你总也胡说,人怎么能睡在天上呢。
先生说,我说是天上就是天上。
缠着先生讨要了好些天如何睡在天上的秘决,子桑才大概领会到,先生所说的天上,不过是仙盘山尖尖儿上的那块大石头。
先生说,早晨时,山尖尖儿边上都是云海雾霭,可不就如天上仙宫般。
子桑没出过寺院,也不知那些洞啊,石头什么的到底是真有,还是都先生说来好玩的。
娘亲说先生爱玩,所以才去讨饭。
这院里都是有给先生供食的,不少他吃。
娘亲说,先生是先王之师,善相面,去哪里都是得人敬重的。
先生说,我讨的,不是那粥米面,我讨的,是这天下人的命势,运势,气势。
这子桑又是不懂了。
子桑把空桐来院里的事儿告诉先生。
或而哪天,公叔空桐便会来接我去长州府城呢。
子桑说,先生你也可以跟我一起去,你带我去讨饭罢。
即是书里有说过,乞讨之人,便是穷困无路时,盘锯于街市,流连于荒野,居无定所的人。
她还是不懂,这有何怜,何苦,何畏。
先生喜欢乞讨,那定然也是有意思的事情。
听子桑的要带着他一起,先生哈哈大笑,先生说,你若是讨的话,便要向佛祖讨这天下。
天下是什么。
你摸不着它,也不知道它究竟是长是扁,是方是圆。
它是众生是所在,是人间,亦是地狱。
摇头。
又过了些日子,先生突然说他要走了。
往时他走却是从来不说的。
子桑问他,你可又要去讨食么。
先生说,他不讨了,他讨来没甚用。
先生说,我偏爱好些风头上的事儿,所以才巴巴地跑着来做了几年你的先生。
往时久了,或许国史里便添再为我添上一笔,我或许就是二代帝师了。
娘亲早便说过,青阳的学问是极好的,不过他说的书本以外的闲碎话,你只听听就好,不必妄加揣意。
子桑也就没把这些她听不懂的话记下来。
只是先生,你何时回来。
先生说,这次我是要真走了。
不回来了?
不回了。
你那些洞可怎么办?
让回给那些山妖儿好了。
先生说,那些个洞啊,地盘儿啊,都是他与山妖儿小仙儿们大战了三百回合抢得的。
胡说。
娘亲如此评判,还特地和先生正色商议,让以后不要说这些荒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