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萧恒抬起手,环住他的背脊,低着头,“我……我……”
“没关系。”像是已经猜透他未能说出口的那句话,尹时京一顿,“我本来以为我很生气,但是在见到你的那一刻,见到你不加遮掩的喜悦,我又觉得理由不那么重要。我可以接受你不喜欢我,可以接受你和别人在一起,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在这里……”
——只要你还活着。
“我想去见你,又不敢。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是这样的。”
尹时京的剖白给了他勇气。
在那间肮脏狭窄的房间里,回归现实世界的他再骗不了自己。
他渴望尹时京,无论是爱还是别的感情,他都渴望这个人。
但那个时候他太惊慌了,惊慌到根本无法发现那些已经显而易见的东西。
“我害怕将你也拉进泥沼,我害怕我忍不住像她一样,在你身上寻求一些根本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你都没有试过,我明明求之不得。”细碎的吻从耳根滑到下颌,尹时京模糊地说,“我多希望你能再需要我一点,再多从我这里索取点什么。”
“你救了我。”
萧恒稍微拉远了一些两人间的距离,不再像上一刻那般紧密相拥。
他就像是第一次见到尹时京那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但这一次,他不会再感到恐惧,或者如同在水中沉沦,逐渐溺亡。
即使闭上眼睛,他也能同时回想起那个有些浪荡不羁的混血少年,和眼前这个英俊性感的男人。他们是一个人,纵使时间流逝,可某些东西从未改变。
他的神明。
在医院接受治疗的那些日子,他感觉自己在慢慢枯竭,亦或者以另一种方式死去:刚开始接受药物治疗时,他的药物反应非常大,以至于医生不得不连着给他减了好几次药量才慢慢适应。吃过药以后,他的思维就像是锈住,想一点普通的小事都费力无比,可不吃药的话幻视和幻听又会继续折磨他。每天,他睁开眼的一瞬间都痛苦得想从窗户里跳下去。每天如此。
他放弃了高考成绩,药物反应稍微小了一些就开始准备雅思考试,联系留学中介——他已经没有一定要留下来的理由,只有这一星半点的希望,让他觉得自己可以挺过所有的苦难。
痛苦将他变成了另一幅模样,但没能杀死他。他最终还是等到了。
“我只是觉得,这样的感情太痛苦,又太像负累,你该有更好的生活。”还不等尹时京反驳,他先苦笑起来,“和你在一起后,我渐渐知道我想错了。”
“是,你想错了。”尹时京的手指在他脖子上摸索,忽然停在了某处,“是这里吗?”
他当时割得很浅,刀口又平滑,伤口早已愈合到看不见。
但另一道伤口留在了心上,似乎是很难愈合的样子。
他无言地点头。谎言除了摇摇欲坠的空中�Ů�ɘ�什么都带不来。
他伸手,握住了尹时京的那只手——他在发抖,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如此失态。
“如果我当时没有给你打电话,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大概……”他如实回答,“可哪有这么多如果?”他的声音低低的,“没有的。”
哪有这么多如果。如果一样样想起来,大概生活处处都是不圆满、不完美,让人发疯。
“我知道,但是……我还是感到后怕。”尹时京贴着他的额头,和他呼吸交缠,“从没这么怕过。”
萧恒拉下他的脖子,亲吻他的眼睛,就像亲吻明亮的、蓝色的星辰——即使是在浩瀚的宇宙里爆炸了,坍塌成无数尘埃,也总会找到他。
他第一次为那时的所有感到懊恼和悔恨。过去他一直逃避那件事会带来的影响——他将它们藏在了一个无人能及的地方,直到今天,他打开了门锁,让尹时京走进来,才发觉这里有多么灰暗荒芜。
他想要继续解释,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曾经对死亡的渴望就像他对尹时京的爱一样真实,这早已成为构成现在的他的一部分。
他只是拥抱着尹时京温暖的身体,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气味,像大雪后静止的松林,干净又幽深。他真的就在这里,再也不会离开。
“不要再这样做了,我害怕我会疯掉。”
“我发誓,再不会有下一次了。”他能感受到尹时京的全部,他的喜怒哀乐,他手指的力度,他心跳的频率,他在他的生命里留下来如此深的烙印,早已无法剔除,“原谅我好不好?”
但不原谅也没什么关系,“我想和你在一起。”
第32章
经历了圣诞节前后大小风波,旧一年最后的日子也波澜不惊地过去。
除开画室的事和杨女士的心理咨询,萧恒又陆陆续续去医院里探望了几次。
据换药的护士说,何烁的妈妈在术后第五天傍晚醒了一次,非完全清醒,转了两下眼珠就又昏睡过去,到第二天中午才算真的醒了过来,只是仍旧虚弱,讲不了话,也没有多少精神。
为了确认手术成功与否,颅内有无可疑阴影,主管医师又给她安排了一次CT。好在结果令人满意,除了些许水肿已不再有出血状况,只消在ICU病房再观察一段时间,等各项指标达到一定标准,就能够转入普通病房。
ICU病房的探视时间是下午三点到三点半,要进去的话还要按照医院的规章制度消毒穿隔离服。今天何烁家来了人,医院最多允许两人探视,萧恒没有进病房,站在外面等何烁出来。
时间一到就有护士来赶人,何烁和他那位舅舅从里面出来,各自看对方神情都有几分尴尬。
没一会主管医师过来解释病情。他说了很多,包括饮食上面需要注意的事项,何烁听得很认真,萧恒则假装没看到另一个中年男人抓耳挠腮、心不在焉的模样。或许在气氛令人窒息的ICU病房里就已耗尽了他对这位亲姐姐为数不多的温情与耐心。
那边还有其他家属在等待,护士过来在医师耳边说了几句话,医师交代完就马不停蹄地离开。
他们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愿最先开口——萧恒是身为外人不方便,何烁则纯粹是不想。
中年男人下意识把手伸进荷包里,摸索了半天,看到墙壁上贴着的禁烟标志又悻悻地缩回去。
“好好照顾你妈妈,”他从钱夹里掏出两张钞票强行塞到何烁口袋里,像是这样就能令他好受点,“知道你不缺这点钱,但这是舅舅的一点心意……体谅下舅舅,舅舅没你妈妈有本事,年底工地结账困难,你外婆舅妈身体又不好,手头有点紧。我……我还有点事,就不继续打扰你们了。”
说完他三步并作两步,逃一般地离开了不见天日的医院大楼。
萧恒站在原地,看何烁冷冷地拈起那两张皱巴巴的钞票,神情晦暗不明。
短短几天时间,何烁瘦得颧骨都突出来,因为头发剪得很短,更显立体的轮廓隐约有些凶狠。
“中午吃了饭没有?”何烁不答,知道答案是没有的他叹了口气,“刚好我也没有。走吧,我刚好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餐厅,就当是提前庆祝跨年了。”
何烁低头沉默了一阵,再抬头时已恢复了常态。
“辛苦你跑一趟了。”
“没关系。”萧恒笑了下,“我也受了阿姨很多照顾。”
与压抑混乱的医院不同,街上洋溢着欢快热闹的氛围。
附近有几所学校,兴许是元旦假期已经提前到来,到处都是凑跨年热闹的年轻人。见此情状,连何烁脸上的阴霾都被冲淡了许多。
萧恒无意瞥见路边的大广告牌:某知名欧洲交响乐团巡演经过中国,作为跨年献礼,将在今天夜里7:30开演。他的目光扫过最左边的一位两鬓斑白的大提琴手——他已经很有些年纪了,但这无损他的英俊,反而有种沉淀下来的优雅气质。几丝模糊的情绪涌上心头,如同在某个霪雨连绵、寒冷又安静的夜里,白炽灯柔软昏黄的灯光如细密的针,玻璃上泛着朦朦雾气,人们仿佛在水底,游动,交谈。
“怎么了?”原本走在他身边的何烁见他落后了两步,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忙不迭地回头看。
他摇头,“没什么大事。”
的确不算大事,音乐会的门票大概在一个多月前就已售罄,而就算他此刻花高价去买也无济于事:尹时京出差去了纽约,今天凌晨降落,此刻应该正在飞机上,与许多纷扰琐事隔绝。
于是他收回视线,跟上何烁的脚步,朝不远处的大楼走去。
餐厅是西餐厅,装潢有种美式乡村风格的味道,从吧台的尽头能看到厨房里的光景。
菜单上的种类不太多,除了牛排、意面、蒜蓉面包等老一套,就是包括玉米饼在内的几样墨西哥特色美食——听服务生介绍说主厨在墨西哥生活了七八年,专程向当地人讨教做法,学成以后才回国开了这家店。
来之前吃过了画室提供的点心,萧恒其实并不太饿,反倒是何烁,这段时间都没怎么好好吃过饭,红红的辣椒酱配烤肉又够开胃,桌上食物大部分都进了他的肚子。直到最后的热饮料送上来,他看上去还有些意犹未尽。
萧恒担心他这样暴饮暴食撑坏了胃,说什么都不让他点第二份Tac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