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个人在家,多注意身体。”他委婉地劝道,何烁听出他是为自己好,也不再坚持。
邻桌坐了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女,似乎是朋友间的聚会,时不时传来些笑闹声。
何烁放下咖啡杯,苦涩地再度开口,“其实那个男人又联系过我。他过得很不好,那个女人生了个儿子,但是很不争气,大学毕业后一直待在家里,也不出去工作,就知道伸手找他要钱。他和那女人天天吵架。我很不耐烦,问他想要什么……你猜猜他想要什么,他居然想要我给他养老。”
萧恒迟些才反应过来那男人是谁。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很激动地要他滚,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他在我这里没讨到好,居然去我妈妈公司里骚扰她。要不是曹叔跟我说,我都不知道有这事。”他摇摇头,“我想不到一个人居然可以无耻到这种程度。”
萧恒无言,只是端起杯子喝里面的热巧克力。
很醇厚丝滑的口感,和某个人做的带着焦糊味的失败品完全不同。
“抱歉,我忍不住太激动了一点。”过了会,何烁平静下来,“说点开心的事吧。你今天没有约吗?”
“他出差还没回来。”萧恒从不过问尹时京工作上的事。
何烁以为他为此心情苦闷,又换了个话题,“我今早看,我的股票涨了。”
手术费,ICU病房的住院费,还有后续疗养复健的费用,哪一样对寻常中产家庭而言都是巨大的负担。讲到自己买的几支股票都涨了,他眉宇间终于带了点喜色。
“恭喜。”
萧恒从落地的玻璃窗往外看,冬天的天气时常这样不好,灰扑扑的,又湿又阴,像随时要降下雨雪。天气预报说今夜有中到大雪,眼见天要黑了,他便过去结账,之后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大衣,准备离开。
和何烁在路边分开,何烁说他要回公司处理下辞职前的交接事宜。他并不是很想回那个空荡荡的家里——尹时京不在的话,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何况今天是跨年夜,更有许多地方消磨时光。
他去了间之前去过的酒吧。今天酒吧里气氛比平时还要热闹,从服务生到客人,每个人都很愉快,他也被感染,和他们一起笑。酒精就是这样神奇的东西,能将原本只有一丁点的情绪放大到数千倍,直到一间房都装不下,然后砰地爆炸。
和尹琼谈过以后,他特地在网上查过那男人的信息。
他叫François Lefebvre,布列塔尼人,某知名交响乐团大提琴首席,还是尹时京那素未谋面的生父。尹琼还说,并非她自私,这是尹时京的选择:她曾在他成年那天问过他要不要知晓自己生父的姓名,而他的回答是否定的。哪怕她再三确认,他也从未反悔过。
他的出生是一场始料未及的意外。漫长的十多年间,父亲对他而言是从未存在过的角色——既然没有存在,自然是不需要的。
半夜里他到家,家里如想象般空无一人。他简单洗澡,洗掉身上的酒气——否则待会尹时京回来肯定要问他去了哪里——上床看了会书,没发生任何惊心动魄的事情,不知不觉间就过了十二点,和平时的任何一个深夜都没什么区别。
灯光微暗,空调沙沙作响。书是杨艺杨女士推荐的,他之前从未看过这位大文豪的作品,只听说过内容枯燥晦涩,甚至是压抑。小说里讲两个年轻的孩子坠入了爱河,一个穷苦卑微,一个骄矜烂漫,她们疯狂地拥抱、亲吻,直到嘴唇红肿都不舍得分开。不知怎的,他想到很久以前的事情,大概会比这样还要疯狂。假使有如果的话。
差不多一点多钟,他觉得有些困了,关上灯躺下,等待睡意降临。
就在他意识模模糊糊,半睡半醒的间隙,有人推门进来。那人放轻了手脚,没有弄出太大声响,简直像是个绮丽的梦。可床垫陷下去的触感是真的,那拂过脸颊温暖的手也是真的,一举一动都让人无法不在意。
尹时京回来了。
“新年快乐。”
尹时京在他耳边轻轻说。
“你也是。”他回答道。也许他有把这句话说出声,也许就只是在心里。
他推翻了先前的结论。
的确是新的一年了,和过去都不一样,会有好的事情发生。
从十八岁到现在,他第一次这样确信,没有半分犹豫。他已经可以不用再彷徨。
第33章
新年第一天清晨,萧恒睁开眼睛,从窗帘间隙里看到大片素净洁白,下意识就想下床去看看。
“再睡一会。”忽然身旁伸出条手臂,揽住他的腰,将他拖回了被子里。
昨天半夜尹时京回来了,他记不清什么时候起身边躺了个人,直到此刻才有几分实感。
尹时京靠在他的肩膀上,手臂如藤蔓一般扣紧了他的腰,温热的胸膛也顺势贴了上来,“太早了,再睡一会。”说着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萧恒哭笑不得,却还是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仿佛格外漫长,中间偶尔有些短而浅的梦境,都是甜美而蓬松,宛如坠落在心中的羽毛,稍稍吹口气就再看不见。等他再睁开眼睛就差不多到中午,旁边的床铺已经空了,摸床单还有余温,应该是起来没多久。
他穿好衣服去洗漱,趿拉着拖鞋下楼,发现尹时京已经收拾妥当,正喝着咖啡看晨报,桌上还摆了几份一看就是外送的茶点。
“什么时候送来的?”
“就刚刚,”尹时京指指旁边的椅子,“罗姐打电话过来问我们还过不过来,说下这么大的雪,要是出门不方便的话就改天。你觉得呢?”
“还是回去看看吧。”萧恒爷爷奶奶五六岁就去世了,外公外婆又不亲近,心里早已把尹老夫人当成了自己的祖母。他拉开椅子坐下,随便挑了几样自己喜欢的放到碟子里。
“刚好我也是这样想的,就跟她说我们晚上到,让她不要准备些多的东西。”
睡太晚的后果便是早饭午饭并作一餐,随便吃了些易消化的东西就算完。
大雪导致机场大规模停飞,高速公路又拥堵,幸好尹时京的秘书早有远见订了高铁票。
下午他们去火车站前先去了趟商场,买了几样老太太喜欢的东西,诸如点心一类当礼物。
候车时,萧恒想起要不要绕路去买份老太太最喜欢的鲜奶蛋糕。
“老泰丰的蛋糕不做了。”尹时京很有些感慨地说,“蛋糕师傅上了年纪,上个月摔了一跤摔出一堆毛病,儿子女儿又不爱干这个,就把店铺租给别人回家养老了。”
“真遗憾。”他低下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总有这么一天的,谁都逃不过。”
尹时京偏头看他,让他觉得自己所有的思绪都暴露在对方目光里。
在他记忆的最初便有那木盒子精心盛装的甜蜜。十多年间,他曾远走异国他乡,也曾短暂地回来看看,那甜蜜滋味已化成了某个另有深意的符号,对应无忧无虑的童年,挑灯夜读的少年,长辈的关怀,父母的恩爱,以及和另一个人朝夕相处的旧时光。
“但是我希望它来得迟一些。”忽然尹时京又补充了一句,“和你在一起以后,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怎么都不够用。”
记挂着这里是公共场合,他有些愕然地睁大眼睛,随即放松下来,趁着其他人看不到,牵起尹时京的手,在他的指尖上印下个吻,“你放心,我会一直缠着你的。”
直到分别的那一天来临。
两座城市之间隔得不算远,下午天半黑时分,火车到站停靠,回到这片他们度过了生命里最美好十多年的土地。
这边也下了些雪,到处都白茫茫的,楼梯上也铺了草垫。来接他们的尹泽车停在站口显眼的地方,见到他们第一件事就是催促他们快些上来。
与这恶劣天气相对应的正是拥堵不堪的路况,到处都走走停停,尤其是进了市中心,半个钟头都前进不了一公里。尹泽的电话一直在响,但他看都不看,一个都没有接起来。
“兰书在我这里说了你很多坏话。”他一贯严肃,即使和侄子聊天,眉宇间深深的刻痕都没有放松些许,“她今天本来要请她那个叫高蕙芩的朋友来家里做客。”
萧恒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只隐约觉得在哪里听过。
“我和高小姐早就把话说清楚了,”尹时京的口吻里听不出喜怒,“但是她总觉得是我辜负了她朋友,说相处久了我一定会喜欢上她。”
尹泽像任何一个得知孩子闯了祸的普通父亲那般叹了口气,用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语气说,“回去我让她给你道歉,都是我把她宠坏了。”
“没关系。”
堵了一路,一行人终于赶在晚饭前到了家。
老宅子仍旧是记忆里的样子,院子里的凤凰木叶子都落干净了,又为了越冬砍了些枝条,下方还特地搭起暖棚。罗姐把他们迎进去,说老太太从睡醒开始就在念叨他们,又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都是他们爱吃的东西。
“都说了别麻烦了。”尹泽话音未落,坐在客厅看电视的尹兰书见到尹时京,就把头扭了过去,他捏了下眉心,“跟你哥道歉,成什么样子,。”
尹兰书从小欺软怕硬,被尹泽一瞪,即使心里有再多不满,表面上还是磨蹭过来给尹时京道歉。道完歉,她又跑到萧恒身边试图从他那骗取一些同情。
萧恒不理她,她就忿忿地说自己算是看清了这两人一个鼻孔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