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向着我,难道要向着你吗?”尹时京有些好笑地反问。
她气得不行,跺了下脚准备换个位置就险些撞上被罗姐扶着下楼的老太太。
空气静默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她。
萧恒看得出尹老夫人瘦了许多,精神也不如之前好。上次看她还花白的头发此刻已经全白了,一股脑盘在脑后,露出满是皱纹的额头和有些浑浊的眼睛,完全看不出去年年初的开朗富态。
“都来了啊,”她露出个不算笑的笑,“小罗,饭好了就带他们上桌,别让他们等我这把老骨头了。”说完就转过身去。
尹兰书忽然醒了过来,不再闹脾气,过去从罗姐手里接过老太太的手。
“奶奶,喜欢我给你买的新收音机吗?”她叽叽咕咕地讲了许多,老夫人都是笑着拍她的手臂。
见到这一幕,萧恒坐在原地没动,直到尹时京伸手来拉他才回过神来。
“去吃饭吧。”
纷扰的世俗烟火气,一个普通而温馨的家庭,自此再没有更多了。
罗姐一贯好手艺,一顿饭吃得无比热闹。
饭后尹兰书去楼上不知道干什么,尹泽要开车去接飞机延误了大半天的妻子,尹时京有工作上的电话要打。所有人都有事情要做,相较之下不那么忙的萧恒就留在客厅里陪老太太絮叨,中途罗姐端了杯热腾腾的药茶过来,督促老太太一滴不剩地喝光。
老夫人说自己最近在看《飘》这本书,但眼睛不好,无法长时间看字,萧恒就拿了书一句句慢慢地念给她听。
“‘唔,那不可能是真的!她心想。他为什么不来呢?’……”他的语速缓慢,并留意着她脸上的神色,直到她叫他停下。
“好了,别念了。”尹老夫人困倦地说,“阿恒,你能不能上楼帮我拿个东西?”
“是什么样子的?”他合上泛黄的书页,放到了一边。
老太太困倦地说,是个白色的收音机,应该放在了卧室外面的桌子上,“如果不在你就到处找找,年纪大了记不住东西。兰书听到小罗说我之前那个摔坏了,从日本专程给我买的。”
他上楼去,途中经过一间房,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是尹时京和尹兰书的声音。他发誓他不想偷听,只是他们声音太大。
“……你拒绝蕙芩姐的时候说你已经有对象了,真的假的,怎么不带回来看看?”
“早就有了,只是你不信而已。”
想到老太太的收音机,他正欲转身离开,又听到尹时京说话。
“我喜欢他很久了,如果可以,我是会和他结婚的。”
“如果……?”尹兰书迅速捕捉到关键词,“是不能还是对方不愿意?”
后面的话萧恒就没有听了。他进了老太太的房间,找到桌上崭新的收音机带了下去。
先前听到的只言片语在他的心里化作一股涌动的热流,缠住心脏和骨头,怎么都无法解开。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作出不在意的样子,下楼去了。
老夫人还是坐在原地,见到他手里的收音机,神情更显得柔和。
“你们都晓得为我操心,我也不是不知好歹,只是我自己清楚,我活不了几天了。”她见他心不在焉,“人各有命,高兴点。”
“我知道,但是……”他欲言又止,“医生看过了吗?”
“看过了,你不知道阿泽和时京有多紧张。但身体是我的,我最清楚。阿泽过得好,小琼也嫁人了,你们又都是有出息的,我啊,真的没什么遗憾了。”她的面上带着股奇异的平静,他隐约觉得自己懂这种复杂的情绪,“你是个好孩子,就是之前命不太好。前半辈子的苦都过去了,现在该享福了。”
“我很好。”萧恒下意识这样回答。
噩梦已经过去了,他不会再被那些东西伤害到分毫。
“那就好了。”她拍拍他的手背,含糊地说,“那就好了。”
收音机很应景地里在放邓丽君的北国之春。她听着,小声地跟着唱,嗓音有些沙哑,还有些跑调。萧恒敏锐地注意到她浑浊的眼珠表层凝了一层泪雾,却含着不肯落下。
也许这背后有别的故事,也许只是普通的触景伤情。北国的春天已来临。他没再说话,陪她坐在沙发上,让邓丽君甜美的袅袅歌声充盈着偌大的屋子。
过了会,到老太太睡觉的时间,罗姐做完事过来带她上楼回房。萧恒揉了下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麻木的腿,也回了房间——和之前一样,他和尹时京还是住一间房。
他推门进去,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他没多想,过去打开窗户,靠在窗台上向远处眺望:兴许是下了雪的缘故,天空比之前干净许多,先前淹没在城市光害下的银河显露出来,就如一条发光的带子。发呆到一半,他想起什么似的过去吃药。
梅医生说,如果他下个月恢复得不错的话,可以考虑开始减药。
减药到停药,是除了开始服药外最难捱的一段过程。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是高兴还是恐惧,可这确实象征他又离正常人近了一大步。
过了会,尹时京光着上半身从浴室里出来。
“你可以用了。”
他回过神来,关上窗户,打开空调。
“我有时半夜会梦游。”在进浴室以前,他没头没脑地说。
尹时京正靠在床头翻那本被罗姐找出来的旧速写本,头也不抬,“我知道,不然你以为有时是谁把你带回床上的?”
“是吗?”
“是的。”
尹时京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翻到后面,挑了下眉,“这个,看得出你当时很喜欢我了。”
毕竟过去了这么些年,记忆难免模糊。他都不知道尹时京究竟看到了什么,“什么东西?”
等他无比紧张地凑过去一探究竟,发现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句随手抄下的台词和临摹下来的电影场景——他记得是《银翼杀手》里的场景。
“真是我说什么你都会信。”尹时京好整以暇地笑,像是还嫌不够过火,继续添油加醋,“不过看你这么紧张,难道是我猜对了?”
“……大概是吧。”他讲完觉得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瞪他一眼,“小心变成狼来了。”
但是他心里知道,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真正重要的事情上,尹时京不会伤害他。
无论几次,尹时京说的话他都会信。
尹时京垂下眼睛,忽然按住他的后脑,凑过来吻他。他被吻得有些喘过气来,半晌才想起自己最先是要做什么——要去洗澡。但现在来看,还有更重要的。洗澡这种事可以再等一下。
尹时京忙中伸出手拉灭了台灯,让卧室里重归黑暗。萧恒颤抖了一下,忽地扣住了那只手,发出声短促的喘息。
星光雪光明亮得很,房间里却暗如长夜。人在其中缓慢沉溺,直到阒静无声。
第34章
短暂的元旦假期结束后,他们又回到这所城市,继续自己的生活。
周五晚上,萧恒像往常一样到杨艺杨女士的心理诊疗所里做咨询。
他推开最里边那间房的房门,映入眼帘便是这样一幕:因为没有旁人,杨女士的坐姿也比平日放松。她一手搭在尚未隆起的小腹上,似乎在闭目养神,台灯温暖的灯光照亮她左边半张脸,而右边大片阴影斜扫下来,轮廓更显柔和圆润。
她应该会是很好的母亲,这样的想法在他脑海里一闪而逝。
离他们约定的时间已过去了一刻钟。
“抱歉,路上有些堵车。”他过去坐下,讲自己迟到的理由,“临时见了个人,谈得有些久。”
“没关系,反正你之后也没有别的客人了。”在门响后杨艺就醒了,只是还有些困倦,“你今天去复查了吧?医生怎么说?外面是不是很冷。”
他一个月去复查一次,做些基础检查测试。
“她让我减药。”他在记忆里搜寻一番,将梅医生说的那些话照实重复,直至没有遗漏,“很冷,应该有零下,手必须时刻插在口袋里,暴露在冷空气下几秒钟就会痛了。”
“一年最冷就是这几天了,小心别感冒了。”杨艺将空调温度又打高了一点,“看你的表情好像不是很高兴。”
“可能是吧。”他含糊地讲,“我停过一次药,真不是什么美好回忆。”
心里知道是一回事,真正面对却又是另一回事。
他上次减药可谓是反应剧烈,连续好几天头痛,精神恍惚,除了躺着做不了任何事,不得已又加回了药量。反复几次,直到大半年后,他才算是真正地停了药。将这些事情一带而过,他把自己的坏情绪笼统地总结为不安。
“都说久病成良医,你自己也能感觉得到,那些药都是用很粗暴的方式帮你缓解症状,真正解决问题的还是你本人。既然医生做出的判断是你可以减药,就说明你已经逐渐从里面走出来。你不可能一辈子都靠吃药度过,这是值得高兴的好事。”
这些浅显的道理他又何尝不懂,稍有些敷衍地点了点头,“谢谢杨姐。”
这两个多钟头里,他们谈天说地,无非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杨艺问起自己之前推荐的书,他简短地说了一番读后感想,又讲画室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