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遇露 作者:豆荚张【完结】(26)

2019-12-10  作者|标签:豆荚张


  男人是不善于,也不乐于倾诉情绪的物种。哪怕攒着伤心事聚在一起,至多也不过是尽可能客观地用一句话陈述发生的事情,然后碰杯,接着可以聊一整晚的天气和体育竞技。
  他们用“这个村子不错”、“这趟旅行蛮有特色的”、“那个谁和那个谁差不多水到渠成了吧”……代替天气和体育竞技,淹没掉本该进行的“聊聊”。
  “如果有酒就好了。”忽然间,关江又说道,并停下脚步。
  杜景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一家开着大门的住户。那是一家不明显的商店,因为没有任何招牌,若非注意观察,发现不了它在卖东西。
  “我去问问。”杜景舟走进去。
  关江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呼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杜景舟拎出来两瓶米酒:“只有这种。”
  “看上去像我妈小时候炒菜用的。”关江接过一瓶,今晚第一次提起秋哥。他没有去看杜景舟的反应,垂眸拧开瓶盖,然后做出要干瓶的样子。
  杜景舟便也开了瓶盖,两人碰了碰瓶颈。
  他们一面喝酒,说话,一面往回走。
  “秋哥是个笨女人,笨到老关用一套假牙就把她打动了。我跟你说过吗?老关年轻的时候搞过一阵子浪漫主义,跑去当游医。别人古代的游医能文能武能悬壶济世,他只会拔牙镶牙。他到成都的时候,遇到秋哥,给秋哥她妈整牙齿。为了老人家舒服,据说他奔波了好几家同行,还飞了两三次外出。秋哥觉得他对老人真好,真有耐心,人帅心善。”
  “老关其实只想钓她而已。”
  “老关钓完她,就走了,什么也没留……哦,留了我。”
  “秋哥后来追着他跑了好几个城市,直到发现他有家室,才不追了。那时候我在她肚子里三个月,可以打掉,她死心眼,没打。和老关大吵了一架,跑回娘家养肚子。所有人都骂她她不管,生下我以后,在家里呆到我满月,就带着我出去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了。”
  “她总是把我丢给别人管,亲戚,邻居,什么都有。我小时候一直觉得,虽然我们住在一起,我叫她妈,但我们俩不熟。”
  “她做过很多事情,烧烤摊小妹,烧烤摊老板,大排档老板。我上高中的时候,她开了一家挺大的饭店,遇到做厨师的李浩。我一到十八岁,她就想嫁人。”
  “她和李浩搞婚礼那天,我偷了她五百块钱,逃课买票跑去榕安城,找老关。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找爸爸,但那一次,我忽然觉得我就要没妈了,我得认识一下我爸。”
  “我到榕安那天晚上,去根竹园找关医生牙科诊所,看到老关一家其乐融融。然后我干了这辈子最坏的事情之一。”
  “我跑进去,喊他爸。然后就下雨了,我——”
  关江忽然停顿。
  杜景舟还来不及表示困惑和疑问,天上便骤然劈过一道闪电,片刻后跟着雷声。一场疾雨显然就隐藏在这雷声之后。回忆和现实,好像奇妙地叠在了一起。
  此刻,他们都已经喝了半瓶米酒,走了一半回程。互相对望,彼此眼中都晃晃悠悠地飘摇起某种复杂的意味。不尽相同,但已经勾勒出对得上轮廓的记忆。
  为自己的猜想,杜景舟脑中轰响不亚于刚刚的雷声。然而他来不及开口核实,雨便敲打下来了。
  它下得很急,很大,就和年少记忆中的夜晚一样——就连醉意,也相差无几。
  “快跑!”忽然有人拉住他的手,是关江。
  他紧紧握着他的五指,拉着他跑起来。
  雨水劈头盖脸,混合酒精的迷醉,让人觉得世界特别不真实。农村的路上缺少路灯,原本这条路靠村民家里的灯光撑起外面的光线。如今雨落下来,村民们好像集体得到该熄灯睡觉了的信号,纷纷关了灯。路变得黑暗无比。
  “关江!”杜景舟突然大喊他的名字,“别跑了。
  他拖住他,停下来。他们喘着气,相对而立。
  又有闪电劈下来,雨夜获得短暂的亮光。那道亮光刚刚划过关江的脸,斜着切出他的一双眼睛。眼尾上翘,眼神迷离,捏着一丝笑意。好漂亮的桃花眼。
  关江说:“是我。”
  杜景舟盯着他,问:“什么?”
  “是我!”关江的拇指掰开他的拇指,然后其他手指渐次撬开其他指缝,变握为扣,身体凑过来,像是要把他整个人笼罩起来似的。
  他在他耳边说:“杜景舟,我是你的第一个。”
  闻言,杜景舟的身体里好像传来某种遥远的、熟悉的,甚至一度堪称魂牵梦绕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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