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拂夜奔_王小波【完结】(40)
虬髯公的后妃虽然还没有赖皮到这个程度,但是也很糟糕。但是他只管稀少不稀少,不管糟糕不糟糕。在女人方面和其它方面一样,虬髯公后来完全是黑白颠倒。所以等仇人的老婆都被他折腾死了以后,他娶的后妃一个比一个难看,一个比一个低智,简直要把扶桑的漂亮女人都气死。那些漂亮女人都很想进后宫来,被他折腾死,并且她们一直有这种资格,现在忽然就没有了,心里就很难受。因为得不到这样的机会,她们只好去嫁贵族,但是贵族也在向国王看齐,竞相娶低智的丑女为妻。最后她们只好去当艺jì,被别人折腾死。虬髯公后来说道: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他有两条腿可以负重,有两只手可以gān活,还有一个脑袋,多少也有点用处。力气很大,假如加以鞭策,还可以更大;吃得很少,假如你不怕他饿死,他还可以吃得更少。死了以后埋起来也不占什么地方。像这样的好东西完全应该大量生产、大量制造。假如遍地都是人,那就什么都好办了。你看到什么地方没有路,顺手一指说道:要有路!马上那边就有一条路。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扶桑国王了。后来他就在扶桑鼓励生育,搞得遍地都是人。我的看法和他不一样,有时候内急去上公共厕所,进去一看,满地都是屎,真不知为什么要修这座房子,挖这些坑。人这种东西实在脏,假如遍地都是,还不知要变成什么样。但是不管他怎么努力鞭策,扶桑也没有中国人多。好容易人多了起来,一场伤寒病发过,他又得重新来过,并且下一道严令道:有男人敢行体外shexxjīng者,杀无赦!但他自己却是个例外,因为他的小王子已经太多,而且都不得伤寒病,或者说因为吃得好,得了伤寒病也不死,为了争权夺利天天打架,搞得他头疼无比,所以他总是体外shexxjīng。如果公允地说,就是无论王子还是平民,多了都不好。但是谁能做到公允?就拿我来说,虽然对人多很反感,但是假如满街都是漂亮女人,我也不会反对,反正她们不会把男厕所弄脏。
四
红拂在杨府里是许多美丽的处女之一,提到杨府里许多美丽的处女,就会使人想到植物园里热带花卉的花房。这里有闷热的气候,还有许多美得诡异的花。她在其中,有时候裹在头发里从花园里走过,从头发里露出一张漂亮的小脸和别人说话,一边说,一边chuī着脸上的发丝。说完以后又匆匆走开,留下一路模糊不清的处女香气。或者她坐在长凳上,好像一颗黑色的蚕茧,从发丝下露出一只小脚来。这只脚像婴儿的脚一样稚嫩,足以让拜脚狂者崇拜一辈子,而虬髯公就曾经是这样的拜脚狂。假如她把腿翘了起来,就会露出光洁的小腿。这提醒人们,她什么都没有穿,身上除了头发一无所有。虬髯公看到了这个景象,想到她竟是这样的赤身luǒ体,就心跳不己。等到她后来铰短了头发,露出了模特儿的身材,在河滩上和李卫公做爱,情况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其中最大的一个变化,就是她不再是处女了。假如红拂知道了虬髯公在这样想,就会去质问他:我是不是处女,和你有什么关系?这说明她不是明白事理的人。她是不是处女,和所有的人都有关系,尤其是和虬髯公有关系。虬髯公是伟大的剑客。假如现在还有这样的人,我们大家的命都悬在他的手里。他知道了我和小孙gān的事,就会闯到我们家里来,把我们俩连chuáng一挥六段,让我们都找不到下半截。虽然我和她的屁股长得不一样,被砍了一剑后未必还能记得住到底有什么不一样。这个例子是说明我们活在世上必须要循规蹈矩,以免刺激了别人。而像虬髯公那样的人则必须小心翼翼,以免受了刺激。这样说是假设虬髯公和我们一样。都是群众,只是分工不同。等到红拂和李卫公在河滩上不自重的做爱,刺激了虬髯公之后,他就再也不能当群众,非当头头不可了。这是因为在此之前,虬髯公的全部心灵都在红拂身上,嗅着她模糊不清的异香,抚摸着她飘忽不定的发丝,跟踪着她轻灵的脚步,最后却发现她在光天化日下翘起腿来和别人一一!对于一个群众来说,这是无法可想的。你可以把她杀掉,却不能要求她什么。而头头就不同了。从古至今,头头这个词用一句话便可概括,就是对别人的权力。真正的头头不得哮喘病,眼睛也不会凸出来。
虬髯公后来当了很大的头头,但还是管不到红拂,所以还是不能冲销红拂对他的刺激。因此他就对自己进行思想改造。思想改造这个词在西方被叫做洗脑,这是一种曲解。脑子这种东西在人活着的时候是洗不着的,只能由自己进行改造。而且正如我们过去听说的,越是当了头头,就越需要思想改造。以虬髯公为例。未当头头之前被一个漂亮女人刺激着了,所以后来就觉得女人还是不漂亮为好。我想,我是把加州伯克利刺激着了。他现在每天都来找我,谈教科书稿的事,让我给他带研究生的事,以及合写论文的事,总之没好事。我觉得这个刺激和性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闯到我屋里来时,桌子上有时还有一盒避孕套未及收拾,chuáng上还放着小孙的性感内衣,但他都视而不见。这一定是因为我在他眼皮底下证出了费尔马。我也把小孙刺激着了,她不但买了性感内衣,还买了一管药膏,抓在手里伸到我鼻子底下让我看,但是这个距离对于老花眼来说实在是太近了。我问她这是什么东西,她说是丰rǔ霜,“你不是嫌我不丰满吗”?这纯属误会。但是她说:你给我抹上!后来那管药膏就放在卫生间里。我看不清楚拿它刷了一回牙,虽然觉得味道不对就吐了,但是整整一天感觉都很坏,自觉得满嘴要长出Rx房来。这个刺激和性大有关系。不管是哪一种的刺激,都能够激发别人来做我的头头,还能激发我服从别人的领导。这就是我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我和加州伯克利一道出去,他总对别人说,这是我的助手、合作伙伴(在正式场合,后半句他常常忘掉)王二。我想到自己的满头白发和老花眼,总害怕风大了把他舌头chuī走。而小孙现在只用女上位一种姿式,还要象征性的掐住我的脖子。这使我感到不像性生活,倒像是受到了严刑bī供,只是不知她想叫我招些什么。虬髯公受到的刺激也是来自性的方面,所以他必须要当头头。而在东方,头头的最重要的方面就是在性的方面。既要改造自己,也改造别人。
有关这一点,我有个实例,就是上礼拜在系里,遇上已婚女职工在发洗衣粉。工会的老太太扯着粗砺的嗓门吼道:没上环的不准领!环者,节育环也。有人问道:我们使套,不行吗?回答是:不行!我不知到有多少人受了这种刺激后改为上环,但是一一你管人家使什么gān吗?这件事使我联想到虬髯公在扶桑发肥皂。你知道,扶桑人最喜欢gān净,而扶桑又不长皂角树,鲸油肥皂就是生活的必需品。那种东西是草木灰和鲸油一起熬出来的,虽然像牛粪一样,但就如中国的盐一样,严禁私人制造。每月他都派人到村里去发这种东西,那个人还高叫着:没怀孕的不准领!有人说道:我们刚结婚,每天都gān,快怀上了。先领不行吗?回答是:不行!这说明他喜欢看到每个女人的肚子都圆滚滚的,好像蝈蝈一样,这说明她们在为扶桑王国的兴旺出力;或者看到她们Rx房扁平,xx毛稀疏的躺在那里,好像挨了饿的虱子,这说明她们已经出过力了。现在需要的是让她们再次出力。在这种时刻假如他脑子里出现了红拂在河里的样子,就给脑袋狠狠的一巴掌,把她拍出去。这是因为当头头的人看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在沙洲上和男人性jiāo就会受不了。这两个狗男女正在臭美,而这种臭美居然和头头没有一点关系!但是一个扁平的女人在家里gān这件事就不同了。这里面没有臭美的成分,而且不管是和谁gān,都是给我造孩子哪。这说明了什么叫头头素质——它就是某个人全力的营造一个新世界,不管这个世界实质上是多么糟糕。而我就没有一点头头素质。加州伯克利提拔我当教研室主任,主要工作是在每周五下午两点半组织全室同仁开会。我总是提前到达会场,刷出五把茶缸子(这是全室的人数),仔细烫过,以防肝炎传染;等大家都来了以后,我给大家沏上茶,就坐到屋角去抽烟——小心翼翼地不要舔破烟纸,不要把烟丝吃进嘴去。不知为什么,大家一提到我当了室主任这件事就要捧腹大笑,甚至在地上打滚。我有三个男同事,两个女同事,女同事之中有一个长得像狒狒。这样讲,不知道漏掉了谁没有。
五
我想,在性的方面和别的方面一样,存在着两个世界。前一个世界里有飞扬的长发,发丝下半露的苏胸,扬在半空又白又长的腿等等,后一个世界里有宽宽的齿缝,扁平的Rx房,蓬头垢面等等。当然,这两个世界对于马也存在,只不过前一个世界变成了美丽的栗色母马,皮毛如缎;后一个世界变成了一匹老母马,一边走一边尿。前一个世界里有茵茵的草坪,参天的古树,潺潺流动的小溪等等,后一个世界则是huáng沙蔽日,在光秃秃的huáng土地上偶尔有一汪污泥浊水——简言之,是泥巴和大粪的世界。这两个世界对于猪来说也存在,而且和我们所见到的没什么不同。假如把可能性的问题放在一边,选择哪一个世界,这在动物来说根本不是一个问题。我的马兄弟对小母马有兴趣,对老母马没有兴趣。当司务长失败了以后,我又放了一阵子猪,开圈时它们很乐意出来,但是想让它们回圈,就得用棍子打。这就是说,它们都乐意去前一个世界。但是对人来说就是个很大的问题。前一个世界里有所谓优美,但它是想入非非的产物;后一个世界里只有头头和不是头头。虬髯公从洛阳城里出来盯红拂的梢,那时他是想进入前一个世界的。后来觉得自己不属于那里,又退回来了。另外一方面,中国人,尤其是汉族人,喜欢泥巴和屎,勾践就吃过屎,别人则吃用屎种出来的东西。这就是我们有异于禽shòu的地方罢。尽管虬髯公后来当了扶桑王,但他还是个中国人。后来他在扶桑造出了几百个孩子,并且终日和Rx房扁平的女人鬼混。久而久之,自己也变得扁平,手脚之间长了厚厚的肉,好像一只鼯鼠。再后来他又变得像一条比目鱼,既不能直立,又不能翻身,只能够在地面上爬动,好像乌云飘动一样贴地面行。等到他老死的时候,只有一寸厚,嘴脸都长在背上,但是有半个排球场那么大,完全没有办法把他从房子里弄出去,只好用锯子来锯,然后一层层的放进了棺材。假如不放进棺材,而是洒上盐的话,完全可以当腌鳐鱼来卖。唉!真是糟蹋了东西!
虬髯公到了老年,四肢都长成了平摊的形状,好像螃蟹腿的上半截一样,固定在水平方向上了。好在他的手指和脚指都变得十分发达,每一个都长到了一尺多长,可以用于行走,所以他就有二十条腿了。这样他能够比年轻时跑得更快,更不知疲倦,更像飞行。只不过是在离地面一尺的平面上。他的全部骨骼也变成了平板状,长到了身体的正面——或者说是下面,而且变得柔软而有弹性,这样任何一堵墙都挡不住他,因为假如有门的话,他就可以从门缝底下滑进来;没有门的话,他可以从墙头上飘过去,就像风chuī动的一幅chuáng单飘过墙头一样。他的面容就如一幅画像,绘在了他本人的背上,不管怎么说,大家还能认出这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剑客虬髯公,扶桑人也能够认出这是他们杰出的国王。这个时候他可以入水而不沉,起大风时还能在天上飞行;但是他已经很难被看到了,这是因为池可以随着环境改变颜色,到了草地上就是绿色,到了沙滩上就是huáng色;所以只有一些小孩子在草地上玩耍时误踩了国王一脚,遭到了喝斥;或者是渔夫在海滩上收网时犯下了大不敬罪,被砍掉了双脚。这时候他们可以看见国王。这个时候他早就把朝政jiāo给了首相,自己去云游四海,而云游这个词对他来说才是真正适用的,他可以早上从京都出发,中午时分就到达北海道,傍晚时候回来。这个时候他有时还要扒灰,但已经是和曾孙媳。我国古代的哲人说,他到了七十岁就能够随心所欲不逾矩。假如能活到一百五十岁,肯定就会长成虬髯公的模样。扶桑人深为自己有这位了不起的国王而自豪,到处都悬挂了他的巨幅画像,但是因为他本人行止不定,所以大家都以见不到他本人而遗憾。其实这种遗憾是多余的,事实上每个扶桑人都见过他。据我所知,虬髯公平常栖身的地方就是他自己的画像。他最喜欢爬进画框,用本人把画像取而代之。这样gān除了舒服之外,还可看出谁敢对他不敬,以便爬下去咬他的后脚跟。但是扶桑人是杰出的民族,谁都不会对国王不敬。所以他就没有咬过几个人的后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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