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你的收藏相当丰富嘛。”看着那些唱片,文灏不无艳羡地说。好几张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绝版呢。
宋劭延笑了,“那些白光王人美欧阳飞莺都是我大哥的遗物,只有……”他从其中抽出程砚秋灌录的《锁麟囊》,“这才是我的私藏。”文灏也跟着笑起来,他差点忘了,这人好的就是京戏,就是那“分我一支珊瑚宝,安她丰世风凰巢”。
然而在重庆是不太容易听到京戏的。一来戏园子少,二来也不见得大家都认同此好。
“不知道厉家班什么时候回来一新戏。”“你不知道吗。”宋劭延可比他消息灵通,“他们下个月就会从贵阳回来,听说第一天是唱《春秋配》。”“你怎么这么清楚?”“我早就买了套票。”原来如此。
“到时候,是不是又带着苏公子一起去看?”突然回想起去年的情形,文灏有些不是滋味地问。
“怎么可能!”宋劭延毫不犹豫地否认道,“我和他,不过是买卖关系,大家有缘便聚在一一起玩一下,觉得没有意思就散开,一转身大概连对方的圆扁胖瘦都记不住。”这一席话让文灏的心情很复杂,“这就是你的恋爱观?”“喂,请你不要把性和爱混为一谈好不好。这些年来,我的确是过着朝秦暮楚的曰子,可一旦遇上了我真心喜欢的人,我却比谁都痴情。”
文灏差点脱口问出你遇到了吗?好不容易才忍住。
“其实,我现在就有喜欢的人。”宋劭延突然又口吐暴言。“只是他是个很单纯迟钝的人,所以我还不敢向他表白。”文灏被他冷不防丢出的炸弹吓得全身的血液齐齐涌上头部,脸顿时变得像蕃茄一样,“你……你给我讲这些有什么用?”宋劭延斜眼看一看他,决定慈悲地把话题跳跃到风马牛不帽及的其他方面:“以上后有空陪我逛逛怎么样?你们这九开八闭十七道城门的重庆城,我还没正经几百地游览过叱。”文灏忙不迭地点头,不管讲什么也好,此刻是下台的最好机会,“好呀,你找对人了,我可是地头蛇……”后来的一段曰子,他真的利用休假,领着宋劭延逛遍了渝州的大街小巷,冬曰里天空中是难得的宁静平和。
有了听众,他也乐得把听评书听来的典故讲出来。什么七星岗莲花池畔有两千年前巴国将军的无头墓地,太平门旁白像街口那尊汉白玉大象正对着南岸通元寺前的青石狮子……它们前世是一对苦命的恋人:长江边的涂山顶上有块大石头叫“呼归石”,相传是当年大禹的老婆变的……全是老人们在茶馆里空了吹的玄龙门阵。
走累了,他们就挑个顺眼点的馆子或小摊坐一坐,歇口气。且不论冠生园、颐之时、会仙楼、小洞天和大三元,就是藏在小巷深处的吴抄手、王鸭子、黄凉粉……也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久而久之,文濒注意到宋劭延的口味依然根北平,大概,他已经把吃京酱肉丝当作是一种怀乡的仪式了吧。
转眼年关将近,文灏回了一趟家,只见家里的佣人正在忙下迭地准备年货,冷眼注视着这一派热闹,他担心起孤身一人的宋劭延来。
腊八粥,灶王爷,天坛的庙会,天桥的杂耍……”那些植根在一个人记忆里的东西,一定让人割舍不下吧?
于是他诚心地向宋劭延提出邀请,请他与自己的家人一同过年。
宋劭延听到邀请的那一刹那,心情很是复杂。他并不太想去,即使明知文灏是出于好意,却也叫他心里难受,这就是无家可归的游子的悲哀,他可以抵御别人恶意的非难,却抵御不了别人善意的怜悯。
但是他又无法抗拒这个建议的诱惑,回想一下过去几年的春节,不外乎找几个看得入眼的少年,喝酒,调笑,纵情声色,放浪形骸……一觉醒来,除了满腔的举杯浇愁愁更愁,什么也没留下。
“家”的味道是什么,他都快要忘得一干二净了。
所以,到了腊月二十九,他还是来到了歌乐山上的陆宅。
文灏到大门口迎接他。只见他破天荒地穿了一件宝蓝色的绸缎长衫,再配一条乳白色的羊毛围巾,手里还提着一大包当作手信的年货:而文灏则难得地穿着一件灰色的绸缎长衫,围着黑色的围巾。
他们一打照面,彼此都愣住了。
这也算是一种心有灵犀吧?
文灏不由带着笑意说:“我们这身装扮,倒是很适合去演张恨水的《北雁南飞》。”宋劭延配合他叹口气,“不是《啼笑姻缘》吗?我模仿着樊家树打扮的。”他们笑着进了屋。
佣人把年夜饭端上桌时,宋劭延看到那锅包肉、艾窝窝、驴打滚,呆住了。
“你快尝尝地道不?何妈已经十多年没做过北方莱,也不晓得手艺回潮没有。”文灏热情地劝菜,他为了说动家里的老妈子,可费了不少口舌。
宋劭延看看那些菜,论外形已很像那么回事:吃到嘴里,更是让人欲罢不能,几乎要连舌头一起吞下肚。
这些菜并非什么宫廷御膳,做法都颇为简单,但要在南方吃到这种味道的家常菜,却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虽说粗茶淡饭饱三餐,咸也香甜,淡也香甜,可老天爷给人类留下舌头这个器官,不就图个尝尽百味吗?
宋劭延不禁为文灏的用心良苦深深感动。
他异常恭敬地对陆夫人说:“伯母,你们过年还将就我这个外人,怎么好意思。”这句话,其实也是说给文灏听的。
陆夫人笑笑,她和中国多数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一样,不擅用华丽的语言表达自己纯朴的情感,只是说:“觉得好吃就多吃点。”“我妈祖籍天津,虽说生在四川,也算是你的半个老乡。”文灏在一旁加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