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这个交通这么发达的年代,根本没必要搭这种慢车。你是从慕尼黑到华沙么?空中客车飞机只用三个小时。而你为什么愿意在这里颠簸一天一夜?”
不待青年回答,他又长长地出了口气。“也许只为了一个等待的过程吧。那个小伙子和你年纪差不多大,他在等谁呢?兄弟?朋友?爱人?还是三者兼有之?”
年轻人刚想说什么,被打断了。“或许每个上这趟车的人,都是在等谁吧。人是一种孤独的生物,但一个人独自旅行还是需要勇气的。你看他的行李箱,那么小。他肯定没有自己的家,而上面却有金百合与燕子的家纹——或许是个法国贵族的后裔。你不觉得,他在这里等这辆车,就是为了和那个人一起远走天涯,再也不回来了?”
年轻人的脸红了一下。他
推推滑到鼻尖上的眼镜,列车越驶越近,甚至可以看到月台上那个青年清秀的面容,却真的看不清他小行李箱上的纹章。那东西一定很旧了,金粉已经掉光了。
“别急,孩子。说过的你还太年轻了。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人世间的事情在你眼前就会变得玻璃般透明。你看到一个人,如果你愿意,便会知道在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年轻人再一次地打量他,照他的叙述,他的经历,他完全不该有此外貌。有什么东西从他心底啃啮上来,却被压下去了。他轻轻地反握住老人的手,温暖一丝丝浸过来,他安心了些。
车厢外的走廊上传来了说话声。那个年轻人用磕磕绊绊的德语向乘警询问着什么。词尾总带着华丽的卷舌音,显然受到法语的影响。老人向他挤挤眼,他说对了。
那个法国青年似乎就进了他们隔壁的车厢,迎接他的是另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略微低沉些,口音陌生。他俩一直在低声交谈,似乎要将所有的话都说完。
年轻人突然警觉起来:“我们在说话,他们岂不是听得清清楚楚?!”
“放轻松些,我的孩子。咱们是在用德语说话,而那两个孩子——另一个听说话像希腊人——德语水平都够戗。他们顶多能听到咱们在说话,但具体说的内容就不明白了——一个故事而已,有什么可紧张的?回到正题上来吧。
“于是我就这么成了一个孩子的‘父亲’。路德维希每个月都会来我家住一两天。那时我住在比利时的布鲁塞尔,星寒和凌策随时会来敲我的门。但是奇迹般地,两边从来没有碰上过一次。
“路德维希总是晚上来,住一晚就走。有时半夜就离开。他并不是自己一个人,他每次都带着一个随员。是个二十出头,浅麦色头发寡言少语的年轻人。叫‘杜莱彻’。”
“‘十三号’?”(注,德语音译)
“这肯定不是名字,而是个代号,你可以想象这个暗地里的影子有多大。杜莱彻每次都不进门,而是直挺挺地在门口站一整夜。有时候我甚至在想他是一只牧羊犬变的。只是每天早上。路德维希和他离开时,我才会注意一下这个可怜的年轻人。
“我当年,也是从这样的下级军官干起的。路德维希像我当年那些上司们一样,把他当成一只狗。至少我没见过两人说一句话。
“阿历克斯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宁愿相信他死了。但如果你仔细研究那时的案例卷宗,有很多人的死法是相同的:子弹从后脑穿入,切断延髓和喉管。死者发不出任何呼救的声音,甚至毫无痛苦。”
年轻人莫名地抽搐了一下。
“别紧张,好孩子。喜欢这么做的绝对不止你一个。绝对不止。从我们的训练营毕业的狙击手有多少?我没数过。他们都是有教养,有礼貌的好孩子,信仰上帝。会用特制或制式狙击枪把每一个列入计划的人送上天堂或扔下地狱——不过你尽可以相信,那些人没有一个会上天堂。话说回来,我们的天堂又在哪里呢?
“星寒始终在找阿历克斯。但无论怎样猫与鼠的游戏,他总是输一点点。他并不是输在实力上,但他面对的是一个知道他思考方法的人,他的母亲。
“我在这场以血洗血的战争中保持了中立。不,毕竟我还是想把损失降得低一点。我所能做的,就是给他挑了一个好搭档。他们俩的故事我不想讲太多,好像前几年在美国有个叫凌晨的记者写过一些。那个小伙子文笔不坏,你可以去看看。
“除了有时候陪他整理一下案例,我已经彻底不管他了。星寒十七岁时已经长得同他母亲当年一模一样,但他的性子是阴郁的,很少见他笑。只有在凌策面前他才能略略放松些。但他,竟然也未对凌策抱以完全的信任。
“‘我真希望我是只狗。’有一次凌策这样对我说。‘那样星寒还能相信我。’
“‘你想太多了。’
“他没回答。凌策比星寒大四岁,已经是个青年人了。侧脸已经褪去了孩子的稚气,棱角分明。肩上三级警监的金徽在阳光下亮得刺眼。‘他是不会相信任何人的。’
“这或许是句实话,不过我没有在意。因为不久我就遭了个大麻烦:阿历克斯死了。
“两边同时来找我的麻烦。一天我回到家的时候,路德维希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杜莱彻不在,而他,一直在暗处默默地流眼泪。”
“那是鳄鱼的眼泪!我知道他每次杀人都会先……”青年突然打住了话,脸上一片烧红。
“你没看见那一次。他的眼泪绝对是真的。他不出声,侧着头,眼泪将黑色葬礼服肩头打湿好大一片。我扳过他的脸用毛巾使劲擦,他仿佛是个玩具娃娃,丝毫不会反抗。
“‘他死了。’路德维希仿佛虚脱了一样,睫毛下一线红得像抹了胭脂。‘阿历克斯,被我害死了。’
“我能说什么呢?我难道能说‘不是你的错’?这完全是他自找的!果然还是个小毛猴啊,他居然真的对阿历克斯有了感情。哎,你对路德维希这个人有印象吗?”
青年人摇了摇头。车窗外雪更大了,北风吹过桦树林,调子无比凄凉。
“那就是卷宗被海因里希调出来销毁了,或者放在他家在波恩的老房子里。他们兄弟是孪生子,小时候父母离婚,祖父为了保护他家的血统要将其中一个孩子留下。那个可怜的女人在两个小家伙之间实在无法选择,只得胡乱推了一个出去。就是路德维希。但可能是后悔了,她把那个已经放弃的孩子又拉了回来,当者他的祖父和哥哥的面,拧断了孩子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