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轻轻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个孩子没死,但他的母亲从此疯了。三年之后她用睡衣袖子撕成的布条吊死在疯人院里。从此路德维希与海因里希仿佛月亮的两面,走上了截然相反的路。他十二岁时便被祖父当成礼物送给他的前任——一个有恋童癖的老家伙。后来仿佛是为了报复祖父和母亲,他开始放荡。勾引每一个死刑执行对象。那些人也是自己找死,因为他说过他勾不上的人就不会被杀。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从这个美丽的死亡陷阱里走出来。”
“这些……都是真的吗?”青年的声音几细不可闻。
“故事而已,你听着就行了。是我讲得太恐怖了吗?别害怕,你休息一下,出去给我们买两杯咖啡。”
时间已经接近午夜。青年活动了一下有些发木的腿,站起来向餐车走去。这一夜仿佛是一个噩梦,——或许本身就是一个噩梦?那个老人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或者他本身就是一个疯子?
走廊上的冷空气让他清醒了许多。有个亚麻色头发的年轻人在用手机打电话,听上去好像是在打给一个叫卡琳的姑娘,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差点碰翻那个年轻人手中的茶杯,红茶的香味让他略略平静了些。道过歉,他买了两杯热咖啡回到自己的车厢。
“那时星寒正在日本执行一个任务。我想了想,连夜搭飞机赶到东京,却只看到星寒从阿历克斯的骨灰中拣出一颗子弹头。
“那是我失去的第一个孩子。只觉得左胸有杯子大小的一块地方猛地抽痛了一下,眼泪便止不住地,沿着皱纹往下流。那颗子弹是星寒佩枪里的。我单手托着他的脸——他自十五岁后再也没有长高过——那双浅水蓝的眼睛里面是空的,没有任何感情,没有泪水,没有灵魂,什么也没有。
“就这样,最后的游戏开始啦。”老人摸出香烟盒,却又放了回去。“但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竟有六年之久。孩子们都长大了,海因里希和家里闹翻了娶了个漂亮的犹太姑娘。只是路德维希,再也没有出现过。
“杜莱彻倒是来找过我。那时他看上去神色慌张,似乎是偷跑出来的。他只是说,在那件事过后,路德维希大病一场差点死掉。
“其实这时候,我才真正开始同情这个沉默的年轻人。”老人抽出一支香烟,问询性地使了个眼色。青年点头:“请便。”
“算了,过会儿吧。”老人把烟放回去。“开窗太冷了。为什么呢?他在提到那位年少的上司时用的称呼是‘路德维希’。”
三
年轻人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眼看着窗外。又是一个小站,风雪里可见四个人:一个老人,三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其中那个金发的女孩一身白衣,在雪地里几乎看不见。可能因为寒冷,她不停地蹦跳。把手向两个男孩的衣袋里插。那个个子矮些,穿着朴素长大衣的男孩红了脸,不住地闪躲。而另一个高大结实的黑发男孩因为提着行李箱,躲不开。三人咭咭咯咯地说笑,白发的老人站在他们身后,只是静静地看。不时用手杖敲敲地面。
“咳,看到他们我真的想起当年的事情来了。立夏,凌策,星寒——你看那个女孩子,她在这两个男生中喜欢谁呢?”
年轻人一手托腮,疲倦地微笑。
“当她知道哪一个‘更喜欢’时,才是长大了。当时我也在猜立夏那小丫头的心思呐,她有时更喜欢凌策一点儿,有时候却护着星寒。我是不太同意她和凌策那个小花花公子,但也没明说。她在苏联的莫斯科,很少回来。”
列车停下了。两个男孩跳上列车踏板,同时用俄语向那个女孩大喊“再见”。她追着车跑了几步,站下了。向他们挥动着白手绢。她的眼睛,竟是深邃的玫瑰红色。
“故事讲到哪儿了?对,转眼就是一九八一年了。那年欧盟十五国警力协管退休,议会决定让张星寒去顶这个缺,我没反对。
“这个小家伙,翅膀已经硬了。跟我年轻的时候越来越像。他的能力已经得到了国际安全界的肯定。他二十四岁了,作为一个一线刑警,已经到了开始选择前途的时候:是继续这样下去,在这种猫与鼠的游戏中成为国际刑警历史上的一个传说,还是从一线退下来改为文职工作?
“我早说过的,我想用一种仁慈的,平静的办法将他杀死。这个念头曾经一度放弃,可是随着年龄的增大,这种欲望又强烈了起来。
“如果这样发展下去,他在三十岁就会坐到我的位子上。而且正大光明,没有任何愧疚点。而我一手营建的帝国,就这么一手交到他手上。
“我并不是一个独裁者。孩子,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这与你中学时代与同学们在森林公园长椅上喝茶时谈论的民主与独裁是不同的——其实你们所谓的‘民主’不也就是几个人一起独裁么?”
年轻人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他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在讽刺某国总统时的样子“那爷俩脑门上的傻气浓得跟蒸包子似的”想笑,却发现自己受过严格训练的表情肌已经不受控制。
“如果那是个别的年轻人,三十出头,用自己艰苦勤勉的工作爬到这个席位,那么我将十分乐意将一切都交给他。——但是对于自己的儿子,对于他的血统,我在爱他的同时更多的是厌恶与恐惧。
“那个孩子像极了他妈妈,严谨而冷静。但该死的是他也像我一样不择手段。或者这么说有失公允,他是个善良的人。但他的善良是对别人的。他的不择手段伤害的是他自己。
“我没想到,凌策在他身边也会变成第二个杜莱彻。他为星寒几乎放弃了一切,包括一个爱他的女人。那个姑娘是法国和越南的混血儿,学历史的。她甚至给凌策生了个儿子,但他还是和她分手了。”
“没有的……”年轻人低声自言自语。
“没有?也许吧。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总之,一九八一年初,在柏林举行了欧共体十五国警界高层会议。那是一个冷战即将解冻的年代,柏林墙摇摇欲坠,苏联大厦将倾。冰层融化带来的洪流冲垮了什么东西。或许,它们早就该来了。
“那天——我忘了确切是哪一天了。我是个六十二岁的老头子啦,脑子磨旧了。只记得那天的雪和现在一样大。我撑着伞沿选帝侯大街一直走,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老了,对年轻时候的事记得特别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