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老板对我进一步提出要求时,我决定不gān了。而“栗色头发”一听老板叫我,他立刻从画板后面站起。与我一前一后地走进老板的办公室。经过长长的画廊时,他叫我停下来。廊壁挂着标了价码的画,人们可以在此参观或买画。我看见一幅很平庸的静物上写着他的名字,一个三百元的标价被红笔画去,新价码是一百元。
(2)
“画得不好。”他说。
我没说话,笑笑。画得是不好。
“不过我画你会画得好些,会画得像些。”
我依然笑笑。他认为画得像就是好。我想他画救火车的零件一定画得极像。
进了老板的办公室后,老板从椅子上欠起身,对他客套几句,似乎有些阿谀。我当然知道那是因为他花许多钱资助这个画廊。
“你的身材很好,非常美。”老板对我说。他坐在角落里一只沙发上抽烟,这时警觉地看老板一眼。“我可以付你三十元一小时,如果你愿意脱去衣服。”
他顿时站起身,说:“她听不懂。”
我当然听懂了。三个月来我的英文理解力突飞猛进地提高。我知道老板把我当那种漂亮傻瓜了,老板再一次仔细地解释他的意图,我仍沉默。尽管人们正消除对luǒ体模特儿的成见,但我想,世上有比我合适的女孩来做这高尚工作。做这高尚工作需要麻痹些许的自我意识。老板得不到回答,便把价钱一个劲往上涨。“四十元一小时,怎么样?”他两眼直闪光,这价钱使他自己都感到惊心动魄。
“我完全不懂您在说什么。”我说。并礼貌地笑笑。这种笑会让人误会我目中无人。
老板求援地看看他。他说他无能为力。老板让我等一会,他去取了合同书给我看,我就会懂。我说不必了,我的功课很紧,没有时间再到此地来工作。
走出老板办公室,他显得轻松而快活。
“你其实听懂了。”他对我说。他的灰眼睛笑起来越发没焦距似的。
“一个字都没听错,”我说。我丢了份颇好的差事他乐的是什么?
“你真不要这笔不错的工资吗?”
“你好像也不想我要。”
“好像?”他稍稍一恼:“我绝对不让你要!”
我想这人凭什么以这种霸道劲头对待我。但他那点霸道让我心里一阵舒服、温热。它让你感到你是被安全珍藏的一个什么玩意儿。我们再次停在画廊里,面面相觑。他想讲什么,长时间潜在我俩东拉西扯、风马牛对话中的一句最切题的话眼看要被道破,但不知什么又使他沉默下来。我有点高兴又有点扫兴。
最后一天,他在我下决心跳下高椅子之前就将我一把抱下来。我看看四周发现人都走空了,就剩下他和我。告别非常简单:我和他盘腿在地上嚼玉米花,过一会,俩人对着傻乎乎却又惨兮兮地笑一下。
我们都明白,想的话,我们以后还会相见;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延长我们的相识、相知。但我们都明白,主观与客观上的原因会使我们不想,不愿再见面。人有时会这样;让心里的永远属于心里。
他开车送我回到住处时已近午夜。心被一种不够正派的感觉折磨着。他停下车,面孔极其平淡地朝着前方,等着我开门,钻出去。突然间,他说:“你在骗我,你不会再见我了。”
他倒是看透了我的真实想法。在他开车的一路,在他兴致勃勃地谈起他将怎样帮我摆脱中国人不整洁、不礼貌、不文明的居住环境时;在他提到“中国人”所冒出的独特口吻时,我就决定不再见他。你可别指望我有足够的钱定期往牙医那儿送,也别指望我绝对摈弃响亮吐痰的习惯。谁担保我仅获得民族美德而断净民族缺陷?
他的手轻轻在我脸、脖颈、肩膀上抚过,我看着他,什么也讲不出来。当我讲不出任何话时我就gān脆装着任何话也没听懂。等李豪孙燕一结婚搬到别处去住,我也得另外找窝。他不会再得到我的新地址。这样多么好,心里的就全封存在心里了。
“我何苦要爱你呢?”他苦恼地说。
这时他倒用了个问号。正如我一样,他困惑于我们三个月来发生的感情。这下他可识破了它是爱。但何苦、何故要爱呢?这样爱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经历了一次婚姻数次恋爱的他以及一心一意奔波生计的我都没时间没jīng力做任何没结果的事,而所能预期的结果正使我们忧心和举步迟疑。
我们没有理由爱,正如我们没有理由不爱一样。
韩寒在等我。一见我就嬉起脸:“他那车真阔!你不是说你不懂车吗?……”
跟男孩子真难相处,要么他吃醋,要么他生怕你榨取他劳动力而躲你远远的。孙燕在帮李豪剃头,等那个头剃出来,李豪就会与韩寒变成双胞胎。自从孙燕从大陆带来一套理发工具,他俩都决定要钱不要模样了。
韩寒特地来告诉我,他女朋友严平决定辞工,我若愿意,明天就可以去面谈。我停在那里,等着自己拿主意。刚才在楼下,我答应了他,若搬家一定给他新地址。但要是顶替严平,就得在一家香港商人家当女佣。虽然韩寒说那家绝无主雇之分,但去海边度假是不可能了。再说,我的自尊也不容他知道我给人当女佣。或许是虚荣不是自尊。管它呢。
淋浴时,孙燕硬要进来和我挤热闹。她关切地问起他与我以后的打算,并说长得好看是不一样。我轻描淡写地哼着歌。她还在细细打听着他的一切。
郭太太爱吃醋,严平告诉我,在郭家最闯不得的祸就是无缘无故地对郭先生笑。到郭家七天,祸事没发生在有艳史的郭先生身上;但它绝对也是难以获得原谅的。这玻璃天花板真不结实,只一捅,就被我捅得碎如残jú。
听到郭太太在餐厅里与两个孩子讲话,我哆嗦得浑身冰凉,几乎想扔下拖把,就此逃掉。
五分钟之后,郭先生已浑身光鲜地出现在客厅,大着嗓门向所有人道早安,也包括我。我生怕他看见刚被我捅破的厨房天花板,忙痴头痴脑对他一笑,幸而郭太太没看见。
郭太太唤我。我一下子想起我这是在上班。脑子迅速转了弯,我赶紧倒了橙汁给郭先生端去。等他那边饮尽橙汁,我这边得立刻提供烤热的面包,不可以把一顿早饭弄得断断续续,头天我就得到如此教诲。
开冰箱声音颇重,惹郭太太眉心打了个结。留学生住的地方冰箱得死用力才关得上。在那里一切东西都得死用力才能让它们功能正常:车门、房门、壁橱门、抽水马桶拉栓……等等。
郭太太平常不上班,除非郭先生在店里忙不过来,或四个店中某女店员告假。她这会儿不会到厨房巡查,先生上班后她马上还回chuáng上睡去。
等郭太太进了卧房,我忙打电话问严平:那天花板原先就破的,还是果真毁在我手里。自我顶替她,不懂处我总打电话问她。比如当我抱着孩子郭先生上来与孩子亲热几乎亲热到我身上,我该怎么办;郭太太揍孩子我该求情还是该装聋作哑,等等。
“你可留点神,”严平常在电话里吓我:“郭太太最初就是为甩掉郭先生的一个女店员从香港搬到美国的。你来面谈时,郭太太差点不要你!”
“为什么?”
“你长得太丑啊。”严平大笑。她可以放肆,因为那边整天只有她和两条大狗,她的工作是看房子和遛狗。虽工钱不多,但她与韩寒幽会,狗绝对不会告发。不像我,头天刚捧起书看一会儿,俩孩子中年长的那个就向他妈告状。
他妈妈大声驳他:“你自己不会玩吗?阿姨就不能抽空看会儿书?”
我听见了,发誓赌咒以后再不看书。
年幼的那个好对付一些,受了点亏待也讲不清什么。你只要盯住他别让他去碰各类电开关,别去拾到什么就往嘴里放,就行。他到了这个岁数:让他自己走路比你抱着他还累;他自己吃饭比你一口口喂他还费时。
大的那个比较烦:他会把所有的东西都打开,看看内部。比如电子或机械玩具、他母亲的首饰盒子、他弟弟的尿布。他已得到下游泳池的应允,但他下水时我必须穿上泳装和救生衣守在池边。严平韩寒有次来看我,说我的脸被晒花了。“怎么那么傻,挨晒呀?坐到树荫下读你的书!郭太太不是阳光过敏从不到院子来吗?还穿救生衣?你没把自己捂馊啊?!……”
严平说她在郭家从未留心过厨房天花板。看来只有我是祸首了。她随即给我出主意让我请人悄悄来装修一块新的。怎么可能“悄悄”?郭太太最近天天在家,因为郭家要卖掉这所房子,弄得家里总是门庭若市,不断有人来参观或与郭太太既彬彬有礼又大斧大刀地杀价。郭先生告诉我:他们已买下另一处有五个卧房四个浴室的房子。那么多的卧室浴室的房子在我看来差不多是个汽车旅馆了。不敢想象擦洗四个浴室将是怎样巨大的劳动量。郭太太爱gān净,不仅房子外观漆成白色,吩咐我浴室要一块瓷砖一块瓷砖地擦,擦过不但正面看,还要斜下身从侧面看是否光亮才行。郭太太一头应酬着看房的客人,一头还得支使我清扫房内外:不能使任何地方出现灰尘、果皮、纸屑,以及孩子们随穿随脱的衣服,随玩随扔的玩具。别说偷不出空请人来悄悄换下那块碎玻璃,就连偷空让自己不惶恐不紧张,好好想个对策的时间都没有。刚愣着一刹那,郭太太就说:“你gān什么老去看天花板?它又不漏!……”
我赶紧将她堵在厨房外,岔开她的视线和思路,免得她真发现它漏了。
“发现又怎样?”严平在电话里鼓动地说:“谁叫她没完没了让你擦地?谁叫她俩儿子那么淘气!谁叫郭先生多事?!……”
自从有回看房子的客人脚上粘了块口香糖,郭太太就吩咐我一天数回地擦地,直到郭先生某天发问:“这样跪着擦地是什么意思呢?”似乎他乍然悟到在他这分颇现代化的家业中竟存在着如此原始的劳动方式。他亲自从车房找来拖把给我,并关照说老跪在地上会把膝盖跪大,一双蛮好的腿就不再好看了。第二天早晨就听郭太太在卧室大声以英文打趣先生:你很会体贴人啊。
郭先生也用英文回她:让人这样gān活,你是谁也雇不来的。
我的英文还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坏。我迅速拉扯着两个男孩离开那卧室门,生怕自己一不当心又偷听到什么。
两个男孩前后跟着我要口香糖,我把糖盒藏了。上午有好几批客人约定要来看房,他们这时要口香糖是休想。俩人被我得罪了,便开始捣乱。大男孩带领小男孩往我的拖把上踩。我一早刚给他们换上雪白的棉袜,等着在客人面前露体面,很快就弄得又脏又湿。我不断躲着他们,他们反而从中取乐,越发疯得厉害。当大男孩脚并拢脚,准备往拖把上跳跃时,我猛然将它抽起。只听天花板一响。
我抬眼一瞅,眼泪顿时涌上来。这种玻璃是很贵的,而且若配不上相同的花纹或厚薄程度,整个厨房的天花板都得换。这样的话,我一个月工资大概不够用来赔偿。并且,在我的工资不够抵销赔偿费用期间,无论我过得怎样不顺心,我不能离开这里。这块玻璃成了我暂时的卖身契。这事我得尽快告诉郭太太,因为很快会有参观房子的客人,若让他们发现去告诉她,我罪过反倒更大。轻手轻脚地,我从车房搬了梯子,不料郭太太恰从卧房出来,“你要gān什么?”她有点吃惊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