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想擦擦橱子的顶上面一层。”鬼知道,自己怎么这样混账地撒起谎来。我明明知道谎言只要一开头,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这时若不承认事实,只好等事实自己bào露;等事实将我置于无可扭转的被动、尴尬局面。想都不敢想郭太太将会恼成什么样。
架上梯子,我爬上去用手探探,看它们是否有可能落下来打破谁的脑壳。
郭太太在客厅问:“要不要我帮你扶梯子?”说着便朝厨房走来。
“不用!好啦!”我将梯子合拢。当我收拾郭先生餐毕的碗碟时,郭太太进了厨房。我一时紧张害怕得神志也不甚清楚了。我等着她惊叫、发问、开罪。一会,她走出来,对我说:“你光着脚试试看,看你今天把地擦得多gān净!”她一副心花怒放的样子。
大概被赎罪心理支使,我不仅死命擦地,各处都让我收拾得光鉴照人。她居然没发现破的地方!
这天来看房的客人也没表示任何异议。据说美国人看房偏重厨房厕所,中国人偏重客厅卧房。客人们恰巧是中国人,仅是自我敷衍地往厨房掠一眼。
(3)
我捏着两手冷汗听着最后一批客人热热闹闹地告辞了。这一天我总算蒙混过了关。但事情是不可能蒙混到底的:看房的人不是来看这房子哪里好,而是设法看出它哪里不好。尽管他们嘴上与郭太太亲热,眼睛却一刻不停地上下左右地转,毫不掩饰那苛刻和挑剔。要想让天花板上那么大个破绽逃过他们的眼睛,简直是做梦。
第二天郭先生又看见我趴在地上擦地板,并且比以往擦得更卖力,他不懂了。
“不必这样嘛!你这个样子,我们不忍心的。”他说。
我赶紧站起来,因为我知道他晚上回家头一件事是抿上一小杯白兰地,而等他洗澡后,我必须将四碟菜一个汤端上桌。我工作得如此用心尽力,郭太太满意却有点困惑,尤其当她看见我到处跑着追逐小男孩喂饭。有时他钻到桌下躲避我固执地伸到他嘴边的勺子,我便也跟他钻到桌下。
“没有一个阿姨像你这样耐心对待开文(小男孩的名字),”郭太太说,“你这样喂他,开文真的会长高长胖。对不对,开文?邻居哥哥们不会叫我俩小猴子啦!”
我在桌下以勺子撬开开文的嘴时,看见郭太太架着二郎腿的脚丫满意地一晃一晃。她极考究吃,每天四道菜不能在颜色、风味上重复;一个星期内,决不肯吃两次“荔炒鱿鱼”,尽管它是我烧得顶像样的一个菜。
“开文,出来!”郭先生的脚开始躁动了,似乎要发现开文的所在:“再不出来,你就不要吃饭了!”他的脚寻到了开文,开始将他往外拨;“这样喂他,人不要累死吗?”
“小孩子就这样啊,”郭太太的脚丫不动了,“你没看见吗,这样喂他,才几天开文已经胖些了!”
我赶忙说,只要开文能给我喂胖,我不在乎辛苦。我已钻桌子钻得腰酸背疼,竭力忍住心里的委屈,以乐呵呵的声音逗开文张嘴、咀嚼、咽下。
我一刻不停地让自己忙碌,常常gān些不属我份内的事,比如去洗那辆车、扫院子、擦门窗玻璃。当我每天把自己累散了骨头,躺在chuáng上便想:如此不顾死活地满一个月,悄悄留下一个月的工钱和一封信,让信去说明道歉。
“你这样做,”郭先生有天半开玩笑对我说:“我们不得不给你加工钱啦!”
这时我跪在门厅、给几件红木家具打蜡。我已很习惯赤脚,蓬头垢面、邋里邋遢地穿着,以及双膝着地地gān这gān那。
“其实,你有空自己可以看看功课嘛。真不好意思让你这样为我们做。……”
他还想说什么,我不答。他只有讪讪地进他书房做账去了。郭先生挣钱是认真辛勤的,夜里他的电子计算机键盘被按得“哗哗剥剥”通宵响。某日他会从那上面撩出我的工资数目与天花板装修费用,从中得出盈亏的结论。
三个星期了,他们的房子仍没有卖出去。每当买主走进厨房我的心跳就节奏大乱。天花板上那么触目惊心的破绽居然没被任何人识察。反有一次,一个老美买主突然又跑回来,再次审视厨房。我想这回我怎么也混不过去了。他一旦发现那破了相的天花板,就会杀回客厅找郭太太砍价。
我提着气,心里直祷告,他那绿猫眼可千万别往头顶看。同时又希望着:他gān脆看个明白,看出真相,去告诉郭太太;让她撕破脸皮地跟我清算一场:从闯祸到谎言。这样我便可以结束这如履薄冰的日子,心安理得让她辞掉我。老美却盯着我,压低声问:这厨房里有没有蟑螂。
星期日郭太太问我是否可以放弃休息,因为她准备邀些朋友来吃饭。曾经与她协议过:无论如何我每星期有一天半休息。我说我有些亲友需拜访,实际上我总是步行到公共图书馆读一天半的书。英文这样拾拾扔扔,不至于到开学时间变白痴。我慡快的答应,使郭太太有一点意外。
“真没想到你这样肯帮忙!用过不止十个保姆,你最勤快,最肯做。人真是不可貌相,头次见你,我想,这么样个女孩,以后究竟谁服伺谁呢?”她开朗地大笑,对我不仅真诚,甚至有些马屁起来,“没想到你为人这么厚道!”
我被弄得更不安。终有一天你会说:没想到她gān了那么大的坏事还一直敢欺瞒着。
我阅了郭太太的菜谱,准备大gān一场。当我做松鼠huáng鱼时,郭太太说油放太多是不文明的烹饪。我立刻倾出大半的油。但那只烧洋菜的锅中间高四周低,油一少全淌到凹处,鱼便紧紧粘在gān燥无油的锅当中。我急起来,一边护着在膝下绕的开文,使劲一颠锅,油喷泉般溅起来。
我脑子一嗡,并不觉得十分痛。
郭太太郭先生一起跑进厨房,问我怎么了。他们听见我很低却很惨地叫了一声。这时他们见我捂住脸蹲在地上,都伸手来扳我的头。等终于看见我的脸,我也听见了他们的惨叫。
“你眼睛怎么样?”郭先生的声音。
郭太太用餐巾纸拭去我脸上的油,我并没有失明。这时郭先生已准备好冰袋,一下子捂住了我的脸。我求他们不要叫救护车,因为我没买医疗保险。郭太太急了,带哭腔劝我想开点,自己花钱也得保住脸蛋,哪儿还有比女人脸蛋更值钱的东西呢。
我在冰袋下面说我真的没钱。
郭先生说:“你可以从我这里预支你的工资嘛!”
我说不。脸痛得我直想就地打滚。假如我不打碎那块玻璃,我不会答应gān这么个额外的星期日,若我不打碎那块玻璃,我不会听郭太太的,以近乎不可能的方法来烧松鼠huáng鱼。还有,若不为那块玻璃赎过,也许我已中途辞工了;因为我从来想象不到在这样舒适的房子里我会如此地不愉快。
幸亏客人中有一位懂医。他开车去药房买了种激素药膏,说敷上可避免脸上落疤痕。这么热的天,若想不落一点疤,大概不可能,他又补充道。
我硬撑着不去照镜子,我怕吓着自己。伤痛得我一夜没睡,一清早电话铃响了。那边刚刚“哈罗”,我已知道是谁。我迟疑要不要把电话挂掉。但我的本能先于知觉,已将声音送了出去。
“你好吗?……”
“你不给我地址、电话,我还是找到你了。”他声音很低。
“你好不好?”
“你出事了。”他说,仍不带问号。
我否认。他一口咬定发生了什么事。或许我的声音泄露了我的伤痛。我结结巴巴地讲了我脸上的烫伤。他果断地说:“我马上去看你!”
“不,请不要来!”我不愿他看见我的丑陋、可怜。“你开车到加州要三四天,那么辛苦的一路……”
他一声不吭。
“我的伤没那么严重,真的!……”
他说:“好吧,回见!”
看来刚才的电话铃吵醒了郭太太。她以没有完全走出梦乡的蹒珊步履走到我面前,问我是否感觉好些。看到她神情中那么多的歉意,我如同看到镜子般明白自己的脸糟到了什么程度。
一会儿,她将一叠钞票给我,说今天恰巧是我做足一个月。她要我数。我数时发现多了一百。她说那是她与郭先生对我的歉意和安慰。我说什么也不肯拿,几经推让,她屈服了。然后她叹息着说这房子到现在还没卖出去,或许是因为厕所太小,厨房太老式。
“恐怕,天花板上碎了的玻璃也让它更难看了点。”
我大惊失色;难道她早发现了我的劣迹?!
她依旧以叙家常的音调说:“要是我们早点换了它就好喽!”
我却已听出了指责。太突然,我的抱歉还完全没准备。
“四年前,我们搬进来时就想换它,但一直配不到同花纹的玻璃。”郭太太说。
“四年前?”我问:“四年前它就碎了?!”
“是啊。因为它碎了,我们买它时讨价还价,把原价杀下来不少呢!”
我借故离开了客厅。木呆呆的我站在草地上,让泪水在我创伤的脸上流着。
我决定辞工。我知道这种事谁都没错,却感到不可名状的伤害。
当晚我收拾衣物书本,打算第二天一早让严平来接我。有人按门铃。等我从最靠里的卧室奔出来,见郭太太正和一个人在门厅里讲话。我一眼看见了他的栗色头发。
我随他离开时并不介意郭先生郭太太的异样神色。
他开车后便骂咧咧地说中国人都这样,雇佣人就成了奴役人。“怎么这样没礼貌?当着我的面夫妻俩用中国话大声争执,话音听上去太不友善了……天晓得,这些中国人!”
他每发一句牢骚,我便吃惊地看他一眼。他的栗色头发乱了,他的灰眼睛布着血丝,他为了我踏上这条长途。又怎么样?他用“那个”腔调来讲“中国人”。
他车停在一幢房子门前。
“我不能进去。”我说,“我以为你会把我送到我朋友那儿。”
他将我瞪着,不明白我怎么了。他说:“你会有个很舒服的房间。”他下了车,又为我打开车门。
“我不会进去的。”我说。
“哦,你会的。”
“在认识你之前,我是个好女孩子。”
“停止这么和我说话!”
“请把我送到我朋友那儿去,求求你。”
“我累得连开一码远都不可能了。”
“我不会进你们美国人的房子的,送我回我的中国朋友那儿去,行吗?”
“我听不懂你的话,对不起。”
现在轮到他装听不懂了。到他父母家来,我本是同意,也颇欣然的。然而那点信赖却不在了。
“我要走,听得懂吗?我并没有答应你来看我,也没有答应……”
他微笑道:“对呀:这房子里有游泳池、有草地、有果树,还有我。”
“我和你什么基础也没有,我是个中国人。”
“这就对了。让我们先喝点什么,然后在院子里坐一会儿,我母亲会很高兴认识你……”他笑得依然平和。
我也不得不笑了。但这不意味那信赖又回来了。第二天一早,我蹑手蹑足提起我的行李,在一张桌上留了字条,便走出了那幢美国人的华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