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陈冲是在多年后才真正懂得了外公的死。多年后,她以这样的缅怀写下了她五岁时的感觉,解答了她五岁时内心中的无数疑问——
五岁那年,童年的蓝色没有了。
huáng昏的太阳疲倦地从风的脊背
滑落
空旷的废墟中外祖父灰色的身影远去,消失
幼小的本能告诉我,他将留下
我,他将不再
回来
疑惑和恐惧让我很多年都没敢哭。今天
他的灵魂在我的身体里重新升起,带着新鲜的海的气息,带着永恒的微笑和永不跪下的挺拔。[注]
[注]陈冲为《陈川画集》所题的诗。
那个隆冬之夜以后,便不再有那个静悄悄、沉思默想的外公了。没人再在小陈冲和哥哥嬉闹吵嚷时竖起食指,说:“嘘,外公在看书。”没有了。家里有那么多东西——整洁的书房,那些夹有批注字条的书,那双尚未染尘的皮鞋,都提醒着这个家庭中一个永恒的缺席。
而外部世界却有更多的,对于这位去了的外公的提醒。自杀是个普遍现象,也是被普遍认为耻rǔ的。成年人对自尽者的家眷只会窃窃私语,而孩子们却不一样。小陈冲一到幼儿园就听到小伙伴们大声的议论,大声地表示歧视。她这才感到父母所承受的那份不可名状的恐惧。孩子们坦率地表现他们的残酷、他们的不公正。
“她的外公自杀了!”
孩子们在这里敞开喉咙讲出大人们的窃窃私语。
小陈冲懂得了有口难辩的苦楚。并不因为你理直气壮你就能辩赢。一向好jiāo朋友的她不再喜欢幼儿园,她情愿和哥哥呆在家里。
而家里也随着外公的逝去而改变了。
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伙男女老少。小陈冲想,又来抄家了。她只知道“抄家”便是把她家里的每件好好的东西都翻成里朝外、底朝天,然后毁掉、或拿走。好好的画被撕裂,好好的书被扯碎。她记得一次有人拿走了几块当时市场上紧缺的肥皂。肥皂也反动了似的。总之“抄家”就是人家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抄家”越多,家里的东西就越少。
而这群男女老少gān的是不同的事。他们一被放进门,就呼啸着冲进各个房间,自说自话地规划起如何瓜分这幢根本不属于他们的小楼来。
陈冲、陈川起初还大声问几句,渐渐地也站到沉默的家长中去了。
这些人相当有“主人翁”jīng神,很快便决定在这幢楼的一侧安营扎寨,完全一派“打土豪,分田地”的狂欢。还让陈冲兄妹想到街上粗糙的临时舞台上表演的歌舞:“……咱们是粗胳膊粗腿大嗓门……登上历史舞台……上来了就不下去了!”
这个家庭中的人也知道,他们“上来了,就不下去了。”他们是“无产阶级”,代表“革命”、“造反”。他们用自身获益来消除阶级差异,“反动学术权威”的房子,他们当然要占为己有。
小陈冲见父母、外婆缄默地接受了这一现实。而在她还十分蒙昧的心灵中,她感到自己家里的人被欺凌了。一个家庭的疆界,如此轻易的,就被践踏了。
幼小的陈冲感到最显著的失去,却是那两扇被霸占的房间的后窗。那窗是她和哥哥观看外部世界的屏幕。小兄妹没有太多的外出自由,玩具也很有限,他俩总爱长时间傍窗而立,看窗外的人物、景物,哪怕一片奇形怪状的云,也是他们兴奋的理由。这口窗所摄取的,是只有他们懂得的童话。
然而它从此不再属于他俩。
When we were children We spent most of our time on the window looking out and day dreaming……We stared at the black roof tiles,grey buildings,brown dirt and green trees for hours on end.The geometry of the shadow changed as che day went on.The clouds were never the same from minute to minute.Nature went out its way Lo please us——kids with no toys。[注]
——陈冲·题诗于《陈川画集》
[注]译文大意: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总是看着窗外梦想……我们长久凝望黑色的房瓦、灰色的楼群、深褐的土壤和绿色的树。几何图案般的影子随日光不断变幻;云彩每分钟都是不同的形状。大自然就这样款待我们这些没玩具的孩子。
“我从小就不是个典雅的孩子。”陈冲大声宣布:“Not a graceful child”,对面坐着的,是正为她写传记故事的作者。
作者被她qiáng词夺理的严峻神情逗得一乐。“看你几次在报刊采访时都这么说。”作者说。
陈冲:真的不是。我很粗鲁。
作者:指砸碎人家玻璃窗而言?真的砸过?
陈冲:嗯。(她挤一下脸,出来她惯常的顽皮抑或顽劣。)那时候我在班上成绩最好,被选上了学习小组长。有个男同学老是缺席,我就冲到他家去揪他!他家大人居然助长孩子逃学,帮他躲起来,还骗我!我就抄起一块砖头把他们的后窗给砸了。现在想起来,那不过是口头上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发泄一股孩子的怨气——闻到我家来霸占房子的人,也包括他家。当时心里还有种暗暗的不平:你们工人阶级,了不起,到了学习上就不逞英雄啦?
作者:他们惩办你没有?
陈冲:他们揪着我,要我赔,我突然崩出一句:“谁赔我们家呀!”他们也是从那时候发现我挺不好惹的,不是忍气吞声的那种孩子,心里有不平,就要反!当然啦,我不会记仇。小孩子都是不记仇的,大人们打翻了天,他们还得混在一块……
作者:(打断她)不是说你特爱帮人家忙?还帮别人擦自行车?
陈冲:(大笑起来。这种傻小子式的笑使她在最压抑和痛苦的时候,都能马上恢复她自己对生活的兴致)你知道?……(笑仍不止)
作者:不是蘸着jī屎帮人家擦吗?
陈冲:我是看别人擦自行车都把纱头往什么东西上蘸一蘸,看看地上,什么也没有,只有jī屎。我想大概就该蘸jī屎了。我是一心一意想把自行车擦亮,不是存心捣乱!这跟我说的粗鲁没关系。
作者:(分析地)是不是下意识捣乱?
陈冲:(也分析地)记不清了。下意识嘛,人就根本不该对它负责。什么记仇啊,报复啊,我记不得我有过那类明确想法。
作者:我估计你下意识中还是恨他们的。他们毕竟提醒了你许多不可能被遗忘的伤害。比方,你外公的死,家被抄,房被占。
陈冲:(重重地看作者一眼)还有我外婆。我外婆在外公去世之后,也试过自杀——吞别针!不过救得及时。
作者:……!(诧异失语)
陈冲:要是我外婆也没了,我这人大概就给毁了。
作者:(点头。明白她有极其敏感、脆弱的一面)怎么会是别针呢?
陈冲:大概找不到更能伤害她自己的东西了。幸亏外婆被救过来了。你看,我们家的三个成年人,外婆和父母,像三个支点一样,牢牢稳固了我的心理健康。我的感情发育,智力发育都非常健全,就因为我的家庭在那种情况下紧紧抱成一团,从来没有失去它的完整性。(停顿。低一个调门)不过,我猜我还是敌视那些夺去我外公,夺去我一部分家的人。我们没有错,他们却让我们感到羞耻。我想,下意识中我是敌视他们的。
作者:也许还有下意识地伸张正义?
陈冲:(眼睛十分沉思)也许。我恐怕从小就有个健康的脑筋,会问问题的:合理吗?公道吗?为什么你跳橡皮筋我老牵着;为什么你跳绳老是我在甩?我们家的人都是最勤恳的学者,很老实,很正直,从来没有虚华的东西。我外公本来可以在哈佛教书,搞研究,哈佛当时已经在安置家属搬迁。但他回国了,他是那种有报国思想的知识分子典型。我从小就看见自己家的人怎么用功:一吃过晚饭,大家全不见了,各自在各自的书桌上读书,写作。常常工作到深夜。我想过,长大可不能去学医,搞医学太沉重,太苦了。我崇敬他们,但我不想去做他们,太苦了。所以当那些人把罪名加到他们头上,外公以自杀来拒绝这些罪名的时候,我会怎么想?当然是天大的不公平。我觉得没有比我的长辈更安分更勤奋的人了,反而要受这样的侮rǔ?!我当时很小,五六岁,虽然讲不出什么,但不等于没感觉。我打碎那家窗子的时候,可能就因为一股压了太久的委屈,终于冲出来了。(反省地沉默)不过,我是记不清我恨过某个具体的人。
(作者想,了解陈冲的人都知道她的气量,对伤害过她的人和事,她常是一副稀里糊涂的样子。说:记不清了。或者:是吗?)
作者:应该说你的童年并不顺利。
陈冲:还好。我心比较粗,也很皮,像个男孩子。头发也剪得像个男孩子——我妈一见留很长头发的女孩就说:“那得多少肥皂、时间来洗头啊!”我闯祸半是因为粗心,半是因为恶作剧心理。顽皮嘛。有次我把辣椒抹在一个邻居家孩子的舌头上,也是抢我家房子的邻居。那孩子很小,还不会讲话,让辣椒给折磨坏了,拼命哭,又没法告发我。我觉得很开心。都是孩子式的冒险、犯规心理。惹惹人家,在被捉拿和逃脱捉拿之间找刺激。我难道会在这孩子身上清算他父母抢我家房子的行为?
作者:你小时候脾气好吗?
陈冲:(笑)那你得问我爸妈。(又笑)他们说我挺烦人的,老哭!哭得谁也哄不了,我妈就说:“别哄她,让她哭去!”那是我还不会讲话的时候。长大了,我大部分时间挺谦让的,不过一旦意识到人家在欺负我,我就特别厉害。有个男孩子打我,我狠狠咬了他一口。后来我的厉害就出名了,小学二年级就称大王;第一是因为功课好,第二是因为我嗓门儿大,跟比我大的人讲道理,一套一套的,从报纸上、大批判文章里学来的词都用上了。
作者:家境不顺利,没有影响你的自信心吗?
陈冲:从上小学就没有了。我总是表现得很理直气壮。人就那么回事:你越灰溜溜的,人家越整你。再说,后来学校也要看学习成绩了,光靠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家庭出身,也不灵了。当时我还获得了区小学生英文比赛第一名。这些,渐渐让周围的人淡忘了我的家庭背景,不敢再歧视我。
作者:还有,你的自信可能还来自你的形象——漂亮的女孩常常是自信的……
陈冲:(很果断地插言)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漂亮不漂亮。我们家的风气就是漠视一个人的长相。从来听不到这种评语:这个人好看、那个人丑。现在我意识到我的父母存心不往那方面引导我,他们培养我和哥哥重人品,重内在。我外婆,我妈妈,就很少在镜子前花时间。所以我对自己的长相始终没太在乎过。只有次在街上,听两个大些的男孩说:“看她,长得像个小外国人。”我想,这算什么意思?算褒还是算贬?
(作者想,美国记者写到她,常在她名字前加上形容词“美丽的”,然而她的确不是靠美丽在好莱坞打下了这片江山。陈冲是明白艺术家和电影明星之间的区别的人。她努力做的,是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