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兵的悄悄话_严歌苓【完结】(43)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整整一天,徐北方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守着画中的沙漠。我觉得,他的心也一下成了空空如也的沙漠。

团支书只是劝他想开些,赶紧收拾行装出发,上大学去。因为离最后限期只剩五天了。他不动,一直不动盯着画。那天夜里,他跟团支书打起来了。肌肉素质良好的团支书,竟被他打得鼻青脸肿,谁都不知这是为了什么。五天后,徐北方跑来向我告别,说这回他真的要走了,刘队长给他开了介绍信。

我万万没想到,那幅画是被团支书王掖生涂改的。他不顾一切地用厚厚的颜料涂掉了那上面惟一的生命。他像油漆匠一样认真严肃地把画像漆门板那样涂了一遍,涂得又匀又厚,把一个生命封死在里面。他竟gān了这样一件蠢事,难怪挨了一顿结结实实的揍。在徐北方揍他的时候,他没还一下手,也许他已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了吧。他蠢到这种地步,以为这样一来,就把画保住了,把徐北方也保住了。他涂掉了画中最宝贵、最重要的部分,这画还有什么价值呢?所以他把这件蠢事告诉徐北方时,我完全能想象后者怎样bào跳起来,去揍他。

不过,不管怎么说,徐北方总算能脱身去大学报到了。工作组暂时没拿住他什么真凭实据。

就在徐北方拎着行李要离去时,上面突然来了个命令,让宣传队全体人员按兵不动,不准一个人离开,要有人专门来对刘队长及他领导的这支队伍进行整顿。谁也不许擅自离开,随便什么理由都不行。刘队长在接这个电话时,徐北方正拎着行李走到办公室门口。他本来要跟刘队长正式道别,听到这个消息,脸色煞白,像挨了一闷棍似的呆掉了。

在那一刹那间,我才真正懂得了:有一种人对自己的命运是不可能自由选择的,那就是军人。包括一贯自由的徐北方,也是没有自由的,在命令下,他和刘队长一样呆若木jī,他和他对望着,知道这下完了。

徐北方犯下的案子给全宣传队带来麻烦。

天下大乱。这次宣传队必散无疑。新调来的年轻政治副主任对宣传队的风化问题深恶痛绝,因此他亲自抓了这场整顿。可天天学习讨论,这帮只会蹦蹦跳跳的糊涂虫觉悟仍提不高。这次整顿如此成功,每个部署都很严谨,可仍不能找出几条令人服气的罪名,加到刘队长头上。在找罪名方面,年轻的首长是相当有才gān的。他的才gān主要是发起运动。可这个地方总是搞不起像样的运动。运动一搞不起来,他就觉得没劲。不来情绪。他先是传统教育,接着是纪律教育,搬来一大摞文件,然后让大家联系实际,相互揭发,自我批评。可总是搞不起来。弄到后来,他自己因为话太多得了喉炎。

有一天,他发现伊农成天练号,便问他:“你chuī的是什么曲子?”

“就……就这个曲子。”

“什么?!”

“就这么chuīchuī。”

他宣布伊农chuī的是:“无标题音乐”。于是伊农就改chuī“大海航行靠舵手”,节奏飞快,使院里所有人的脚步都变得匆匆忙忙,随便gān什么事都会手忙脚乱。这是年轻首长惟一解决的问题。

但除了那一点,他事事不满意。

他有天对刘队长说:“我要解散你们这个宣传队。”

刘队长一点不吃惊,知道他是gān得出来的。

“你们这个宣传队gān不出什么好事来!”

刘队长想,巡回演出该拉上他。西藏那糟极了的盘山公路,让他也跟着没完没了地坐车,尝尝屁股颠成八瓣的滋味。让他被大雪封在山顶,冻个半死,饿得发疯,他就知道怎么瞧这支队伍了。

“gān不出什么好事来!不然你们怎么连一个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节目也排不出来?”

“排不出来。”

“搞个小话剧!”

“嗯。”

“小歌剧也行……”

“嗯。”

接着他出了个剧情:有个老头子,就是“二十年代扛枪,三十年代受伤,四十年代过江”那类老家伙。这老家伙在“反击右倾翻案风”中混不下去了,想躲到医院。他买通一位科主任,把一位因公受伤的小战士轰出院,腾出chuáng位给他。这勾当让一位女护士发现了。注意:主角是这个曾当过红卫兵的女护士。她发现老家伙行李里有象棋,由此推断他装病。她开始在病房里造反,就像当年攻占上海市委大楼那样英勇,结果让老家伙灰溜溜地逃出医院。女护士又去追那因公负伤的小战士。

“怎么样?这剧情很完整吧?”

“嗯。”

“别以为我对艺术不在行……”

“嗯。”

“搞个小舞剧也不错嘛。”

“嗯。”刘队长最后说:“可是不行。”

“行!”

“不行!”

“肯定行!”

刘队长担心地想,这样争下去会吵架的。他沉默一会,和颜悦色地说:“这样的东西搬上舞台准像瞎胡闹。”

这下完了。年轻首长彻底对这个宣传队失望,决心解散他们。这些肤浅的、毫无政治头脑的傻瓜蛋。只会唱啊跳啊,肤浅得无可救药,要这种人组成的集体有什么用?

一听说宣传队要解散,许多人乐坏了。不然他们真要被这地方埋没了。谁知道自己有什么更大才能,只有等有才能的时候,才能才会被发现。而在这么个鬼地方待着,只能什么才能都没有。高力那样神气活现,就因为他终于发现才能了。他的才能是被发现后才有的,要不是他离开这里,努力发现自己的才能,他不也是个一点才能也没有的人吗?聪明人只有到聪明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聪明,就这么回事。

这时大伙感到日子有奔头了。有各种美妙的前程在等着他们。徐北方这倒霉蛋性子太急,他要不gān那么件冒失事,让人逮起来,现在不也熬出来了吗?现在谁想gān吗就gān吧,想上哪儿就上哪儿。一切规章都被大伙取笑,按时熄灯?请销假?谁再qiáng调这一套,准有人上去拍拍他肩,让他“别逗了”,让他“一边去”。团支书有次居然发动大家清理下水道,某人跑上去摸摸他额头,正色地说他肯定在发烧。每天早上只有几个人跑操,因为他们不想发胖。但团支书一对他们喊口令,那几个人就朝他嚷:“去你的吧!”

吃饭的时候,不少人大摇大摆闯进伙房,高兴怎样就怎样。一块肉正煮在锅里,一刹那化整为零。他们还拍着吴太宽的脑袋,教育他:肉,就该这么吃!吴太宽怒不可遏,一手拿铲一手提刀,守住那个腌鸭蛋坛子。大家让他识相点,让让路。他大叫这样要吃超支的,结果被几个人抬到院子里,缴了械。刘队长赶来,说这样要搞坏肠胃。大家让他放心,宁可拉稀也要吃。

刘队长难过极了。这两天他领着小半拉儿在街上小铺吃馄饨。一方面他的饭票用完,另方面他不想再与这个集体共同过活。一个集体,散起来真容易。就像小半拉儿的毛衣,刚见袖口脱根线头,一会工夫整个袖子就被他拆没了。他垂头丧气,想着那个曾被他放弃的好机会。两年前,上级要调他到机关当宣传科长。因为考虑他年龄大了,应该给他一个适当的职位。主要还是原来的科长得癌死了,他才得到这职位。他那时矛盾了很久,跟一群大孩子们混在一起,很难有什么前途。再说,谁都知道一个规律:从文工团下来的人一般很难被重用。但他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那个好机会。他糊里糊涂就把那么好的机会错过了。那时他只是不忍撇下这群大孩子,他特别喜欢他们,看他们个个都跟自己的小半拉儿一样顺眼。就为这个,他放着现成的科长不当。妻子当时骂他:真蠢啊。现在想想,是蠢。这群大孩子被拉扯大了,各有各的奔头了,我呢?现在没什么地方需要我了。瞧瞧这一头白发,人家就够了。是啊,我老了。所以他不愿跟他们在一块,不愿再见到他们。见了他们那兴高采烈的样儿他就心酸得连饭都吃不下。他原来就是和这些人朝夕相处了五年,和这群忘恩负义的东西。

小半拉儿不声不响地坐在父亲对面,思谋着自己的秘密计划。他决定gān一件让所有人吃惊的事。他不把这计划告诉任何人,包括父亲,因为父亲近来已成了这副快不中用的样子。他没有伙伴来与他讨论这个计划。他从来没有伙伴,除了“颗勒”。他敢打赌,“颗勒”听得懂他的话。每次他把自己的心事对它谈的时候。它的耳朵就一下一下地动,虽然它的脸始终是一成不变,永远忠诚厚道的狗脸。他这个秘密计划或许是“颗勒”的死引起的,或说“颗勒”的死使他下了最后决心。

谁也不知道“颗勒”已死了。或许连“颗勒”曾在这院里存在过,许多人都忘了。提起“颗勒”,最重感情的人不过笑着说一句:那狗东西。

只有小半拉儿一个人知道“颗勒”死了。事情发生在几天前。有天晚上,院里一片嚎叫,他跑出来,见一群男兵和炊事班几个小子正围攻一只畜牲。那是只瘦极了、丑极了的狗。一个炊事兵投出绳套,狗被他套准了。

小半拉儿钻来钻去,挤不进人群。所有人都在欢呼:狗肉狗肉……

那狗是在猪圈里被发现的。小半拉儿想起,“颗勒”就常往猪圈跑。他想看清狗的毛色。但撞来撞去的人群中,他看到这狗几乎没什么毛了,胯骨和脊背几乎光着。他觉得狗回过头,用极熟的眼神瞅了他一下。

“是……‘颗勒’!”他惨叫着扑上去。

狗死死盯住他,衰弱得全身发抖。

人们推开他,说他讲胡话。这怎么可能是“颗勒”呢?“颗勒”那狗东西多壮?头多大个?毛有多厚实?“颗勒”那狗东西多横,这么折腾它,它早就跟你玩命了。再说“颗勒”实在是个漂亮的狗东西,哪像这狗,真让人恶心。

“是‘颗勒’!是的是的!”

“啊呀,这孩子真烦!去你的!”

狗用它那个种族所特有的忠实厚道的眼睛看着人们。所有的狗都是这种一模一样的眼睛,有什么可大惊小怪吗?狗一声不吭,胸有成竹,因为它认为所有的人都认得它。它顺从地跟着走,乖顺地忍受nüè待。就在小半拉儿终于接近它时,它已断了气。那根绳勒得太紧,它不明不白就死了。

“是它!肯定是‘颗勒’!”

人们把小半拉儿轰走了,他成心破坏大家的胃口。第二天,小半拉儿看见伙房后墙上贴了张狗皮。他忽然想到有最可靠的标记,能证实它是谁。他凑上去,仔细寻找,终于发现,在胸脯位置上,有根极模糊的黑线。他用手去摸那张皮,惊异地发现,它不是冷的,居然还有点温热。愿您安息,“颗勒”。宽恕人们吧,他们早先毕竟爱过你

小半拉儿是极善于宽恕人们的。有时他想,也许是人们宽恕了他。他是靠着他对人们的宽恕活下来。或者相反,是因为人们对他的宽恕,容忍了他的畸形,不计较他的奇怪模样,总之是对他宽宏大量,他才得以活下来,成长到今天。说到成长,他很惭愧,人们给了他时间,并耐心等待,而他就是一点都不肯成长。而人们还是继续忍受他,他这怪样子。因此他也不计较人们,宽恕他们。“颗勒”也一样,它也会宽恕人们。他了解“颗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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