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西米亚楼_严歌苓【完结】(11)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问答又顺畅起来,如此持续了半小时,他无缘无故再次山东味十足地哈哈大笑起来,说我的合作十分理想。我心松弛下来。他一面收拾桌上的案卷,一面不经意地对我说:“有件小小的事还得劳驾你协作。”

“什么事?”

“假如我们要你做一次测谎试验,你是否会答应?”

这太意外了,我企图看透他似的睁大眼。

“绝不会费你太长时间,”他开导我,“这样可以大大加速调查进程。”

一时间我想到劳伦斯的话:“请一定再忍耐一下,就算为了我!”

我点点头。

晚上我在电话上冷静地告诉劳伦斯,我接受了做测谎试验的要求。他那边炸了:“你怎么可以接受这种无理要求?!这简直是人身侮rǔ!只有对犯罪嫌疑才能提这样的要求!”

“那我怎么办?!你以为我情愿?”我气恼并充满委屈。

“我要起诉他们!这已经成了迫害!……”他冲动地喊起来,“这不仅侮rǔ你,也是对我的侮rǔ!你不该答应!”

我抢白道:“我也不应该接受你的求婚,不应该来这个貌似自由的鬼国家!”我一吐为快地说。

我挂断电话,独自坐在没开灯的房间里,一种寄居异国的孤独感头一次那样真实可触地浮现出来。原来,我并没有着陆,这个国家不允许我着陆。

劳伦斯第二天突然飞抵芝加哥,他很不放心我的情绪。我告诉他,我不愿为这场婚姻给他和我的生活造成那么多麻烦;我不想任何人推测我怀有某种意图来靠近一个美国外jiāo官;如此推测是对我尊严的侵犯,是对我人格的贬低。

“你别再跟我来往了。”我说。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严重,也许这只是例行的调查。”他安慰我,心里却十分没底。

劳伦斯回去后,打电话告诉我,他赴意大利的行期已定,他已向上级递了通知:在赴任前和我结婚。

“现在没事了——也许这场调查的结果是令他们满意的,否则他们早就该取消我去罗马的调令了……”他说,带着侥幸者的喜气,“他们再不会要你去做测谎试验了!”

我也感到了释然,情绪好转。电话刚撂下,门铃响,从窥视孔看出去,我又傻了:来者竟是那个矮个调查员。

“很巧,我散步时发现你几乎是我的邻居!”他笑哈哈说道。

第一个直觉便是:“几天来他监视了我和劳伦斯的行动。

我让他进门,让他以“浏览”为名侦察了我房内的一切。

“最近你忙什么哪?”我问道。

“很忙。”他答非所问。

“是不是你们必须创造一些事来让自己忙?”

他看我一眼,大概在琢磨我的出言不逊是出于坏的英文还是坏的教养。

“对了,我上次忘了告诉你日期,”他说,“你不是已经答应了吗——就是那个测谎试验?我想请你去填一张表,签个名,表示自愿做这个试验。”

几天后,我却又接到一个电话,那人自我介绍道:“我是国务院安全部的,我可以和你谈一次吗?”

jiāo谈开始前,我告诉这位友善得多的先生,FBI已无数次向我提问过。

“FBI?”他大吃一惊,“这事与他们有什么相gān,这属于内部的安全问题……”

“活见鬼,他们有什么权力gān涉外jiāo官的安全审查?!”他瞪圆眼睛,向我张开两个巴掌。

我拿不准他们是不是在跟我唱红脸、白脸。我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尽管他比FBI少一些警察气。对话完毕,我问:“下次谈话在什么时间?”

他惊讶地笑一下:“下次?我想我们这次谈得很成功,不需要下次了,不是吗?”

我长吁一口气。他送我出门时又说:“你看上去很焦急,千万别。你们一定会结婚的,一定会一块儿去罗马的,我预先祝贺你们!”

星期四我上完了课,如约来到FBI总部,坐在接待室那张熟悉的沙发上等待。矮个调查员满面chūn风地迎出来,手里拿着一张表格,嘴里打着惯常的言不由衷的哈哈。

我刚要伸手接表格,他却突然一缩手,说:“我希望这里面不带任何qiáng迫。”

我无表情地咧咧嘴,意在表现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大无畏。

“我希望这完全是出于自愿。”他更qiáng调地说。

我说我明白。表格被郑重地递到我手中。我拿出笔,用力瞅他一眼。往这张表上签名的是什么人?骗子?小偷?杀人犯?没有比让一个说尽实话的人做测谎试验更屈rǔ的事了。

我还是像一切骗子、小偷、杀人犯一样顺从地签了名。

回到家天已黑,答话机上信号灯闪烁,我打开它。上面竟是劳伦斯气急败坏的声音:“……今天下午一点半,我得到国务院通知:我已不再有资格进出国务院大楼!我去罗马的委任令也被撤销!”我不相信自己的听觉,马上打电话过去。劳伦斯正愤怒得冒烟:“他妈的!安全部刚刚来人让我马上jiāo回国务院大楼的出入证……”

“你jiāo了吗?”我问。

“我坚持要他们拿收据来,我才jiāo……”他口气越来越急,我怎么劝他也安静不下来。从他不太成句的话里,我完全能想象他最后那个激烈却徒劳的行动。

我突然意识到,在我往测谎试验的表格上签字时,劳伦斯的命运其实已被决定了;就是说在向我qiáng调这个测谎纯属我自愿的时候,已知道了外jiāo部对劳伦斯的处置。为什么还不放过我呢?

我们在电话的两端沮丧着,沉默着。二十世纪末了,我和劳伦斯的结合还必须经历如此一幕,似乎古典,似乎荒诞。

“还没完呢——我还得去做那个测谎试验。”我说。

“让他们去见鬼!”劳伦斯说。

“可我今天已经签了名,同意做了……”

我想这大概是劳伦斯有生以来最愤怒的一次。

一九九二年秋天,劳伦斯和我在旧金山结了婚。他得益于自己的语言天赋,很轻易便会找到工作。日子是宁静的、明朗的,似我仍会冒出这么个念头:我身后真的不再有眼睛,电话上不再有耳朵了吗?会不会哪一天突然跑来一个人,又客套又威bī地邀请我去做测谎试验?……

谁知道。

一九九三年六月,我带着我爸妈的洋女婿回国省亲。对于我结的这个“洋婚”,我父母始终没有明言的赞同与反对。他们的内心独白大概是:“难道这是真的?”

爸妈离异后,各居南北二京。事先已想妥,这个家庭政治平衡可不能玩砸了:南、北两京城我跟洋女婿得各住八日;一处多住了,怕是会有厚此薄彼之嫌。我是无所谓:我整个这个人是父母美德与恶习的集大成,我根本没意愿对二老择出亲疏。只是洋女婿有意见,他认为北京大而物博,自然该大住;南京呢,小住为佳。我说:“你要想当好中国人家的女婿,第一步就是听我的,我是说在中国境内。”

在上海吃了几天huáng鳝,挤了几趟淮海路,乘火车北上。一路看,“正是江南好风景”。车倒舒适,有空调,有昂贵的无锡排骨和可口可乐。到南京太阳将才落进长江,剩的就是热。那个热像往身上裹一层热的胶膜,想往下揭它,又知揭不掉。

妈妈显然才去了发廊,头发刚刚出笼。跟我握手时,眼睛不断去看洋女婿,潜台词是:这回噩梦成真了。

“住处给你们安排好了——住晓明丈人家。”我妈说。

晓明是我继父的儿子,当下随父母携老婆南迁,在深圳开公司,说是苗头不错,一时回不来南京。

洋女婿马上道谢,但表示他宁愿住旅馆。

我用英文温和地请他闭嘴。“妈,恐怕不方便。”我说。

妈说:“哎哟,我提前三天就把房子清扫gān净了!”

顾虑到妈妈那三天汗流浃背的清扫,我们答应去住。省一笔旅馆费也乐得。妈说那房子的客厅装有一个窗式空调,哪里还及不上旅馆?算不上三星,二星一定够格啦。淋浴也有,就是水势小,跟人拿嘴吐的一样,妈又说。

雇了一辆机动三轮车,连人带货就往那住处去了。一路上的南京人都朝这个坐三轮的洋人行瞠目礼,怕他偌大个人把车坐翻掉。有人还“欧欧”吼一嗓子,没有好意也没有恶意。我心想,我们不成了个游行动物园?

到了那弄堂口时,一辆巨大的卡车正堵在那儿,我们的三轮车进不去。等了一会儿,见大卡车上有人上上下下地搬箱子。

司机说:“有得搬哩!”

过了十分钟司机又说:“还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又过十分钟,司机不高兴了,叫我们结账下车,自己拖着上百磅重的两个行李进弄堂。妈跟他吵,说这条弄堂有半里路长,司机说,已经等掉了他半小时的生意了。

我们拖着箱子走进弄堂时,家家都在吃晚饭。天热,家家都把小桌子小椅子摆在门外面。饭菜都很简单,人们边吃边看我们,同时大声说:“咦,外国人!”

箱子的轱辘滚在麻坑的路面上吵死人,真是很不识时务。更多的人夹在窄弄堂两边,对着我先生说:“咦,老外,老外!”

这个老外倒不腼腆,自己也说:“老外,老外。”

听到老外讲中国话,人们都快活了,弄堂里又添一成热闹。我妈说:“这里没来过外国人。”

楼房没电梯也没电灯,人们此时都跟到了楼梯口,看我们如何把两个大行李往上搬。都觉得老外搬东西的笨拙模样太好玩,于是就看他搬,绝不上来搭把手。从一楼把行李搬到五楼,我们三人都流汗流成了湿人。

房是很大,有四间屋,有空调的客厅没有人睡的地方,妈建议我们将大chuáng垫抬到客厅,搁在地上睡。

“天热,没那么多讲究;什么客厅卧室?哪样舒服哪样来!”妈妈说。说完她就告辞了,好让我们早些歇息。

一小时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对我先生说:“这空调一点冷气也没有。”

他将手伸上去,试一会儿那里面出来的风,说:“仔细感觉,还是有一点点冷。”他这人一向能在坏事中找出好来。

“可它太响啊!”我说。

“我来看看,能不能让它轻声点。”他开始摆弄它的这个键那个钮。他这方面从来不灵,它更响了。

我大声说:“你别给人家弄坏了!”

他马上住手。我们俩就那么汗流浃背地偏着脑袋瞪着这个又热又闹的东西,等着它把我们冷却下来。实在不行了,我终于说“还是打开门窗吧,我快没气了。”

后来发现开窗也不对,好几扇窗没有纱窗,满屋子都是蚊子叫。再关上窗拍蚊子,直拍到半夜十二点。总算累得死过去,倒在了那张大chuáng垫子上安生了。

起初我以为我做起噩梦了,梦到警车呜呜地叫,还夹着警察的打门声:“开门开门!公安局的!……”

我“哇”一声大叫,我先生给我叫醒,一副“不知身是客”的表情。这才发觉不是梦,果真有人在打门,打得好凶:“开门!开门!公安局的!”

我俩相视一眼,瞬间都在想我们这半辈子都gān了什么让警察半夜为我们操劳。我忽然想起我这是在自己祖国,不及时请警察们进来是不对的,是会有后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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