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紧奔向大门,还抱着千分之一的希望向门外问:“请问是哪位?”
“警察!”
“请问找谁?”我声音很乖,还带点微笑。
“找谁?”警察说,“査户口!”
我想我们是有户口的,有美国的一大把户籍证件,我怕什么?我就把门打开了。门口的三个男人没一个像警察的,都穿着短裤,脚上是凉鞋,没袜子。再看看,连凉鞋也不趿,其中两人穿的是拖鞋,露着风尘仆仆的脚丫子。三个人虽然衣冠不整,却是个个正颜铁面。
“谁是这房子的主人?”三人中稍老些的问我。
“主人不在……”
没等我说完那人就问:“那你是谁?”
这时我先生已出现在客厅,一脸的糊涂。我用英文简单解释了我俩的处境,然后仍用英文对他说:“不要讲中文。由我来和他们对话。”
三个不速之客眼睛飞快地扫扫我,又扫扫这位手无寸铁的大个头老外,一种“果不出所料”的浅笑出现在他们嘴角。
“把你们的证件拿出来!”老成的那位喝斥我,眼皮耷拉着,似乎不屑把我往他视野里装。其他两位也表现出相同的鄙夷。
“原来邻居们还真看准了……”一个年轻警察说,“现在这种女的真不少!”说着他抖抖腿,趿着拖鞋搜视整个房去了。
他们把我当成了个挣老外钱的暗娼了。或许左邻右舍就这么报的警。
我走进客厅,在地铺上坐下来。我对我自己的从容十分满意。这时我先生已明白了一切,愤怒地瞪着三人,将我俩的身份证件“啪”地往他们面前一拍。
我使劲压住被耻rǔ引出的恶心。
“你和他,”那年长警察以下巴指一下我的老外夫婿,像是指一件家具,“是什么关系?”
我及时制止了我先生的回答。正因为他通中文,我才恐怕他发言。任何一个人在情绪激动时都最好不用非母语讲话,肯定讲不好。我怕他万一讲出不知深浅的什么词儿,惹恼了这三位,我们今夜很可能被捉去坐班房。最终当然会无罪开释,但在这样的热暑中,跟其他犯人挤一块儿,没窗子,没澡洗,加上蚊子臭虫……到末了开释你,你罪也受完了。
“夫妻关系。”我回答。
三个人相视一眼。
“有结婚证吗?”
此刻我先生正在包里激烈地翻腾。他是对的,上路前将英文的结婚证译成了中文,又拿去中国领事馆作了公证。当时我还笑他迂道,中国现在充满自由和人权,跟我离开时大不相同了。但我制止了他:“先别动,先听我的。”当然我是讲的英文。
“你们都看过我们的证件了?”我说,“知道我们是谁了?”
三个人威严地沉默着。
“那么,请把你们的证件拿出来,因为我还不知道你们是谁。”
他们没料到,一阵无声的慌乱。
“按说你们夜闯民宅,头一个就该亮出你们的牌牌。任何受过正规训练的警察都会在搜查别人之前亮出身份,是吧?”
其中一位问同伙:“你们哪个带了?我忘了带。”
唯有那个年长者掏出了一个小红本,打开,里而写了他的名字,他是男是女,他几岁。那是某某派出所的工作证。
这时我先生将我们的结婚证书在他鼻子下面展开,手指使劲点了点上面加利福尼亚州长的签字,又点点那枚金印,最后,以最qiáng调的手势,指住中国领事馆公证的大红圆章。他胸脯涨满了气,显眼地急速起伏。我知道他话己满到了喉咙眼,只要我应允,最粗的话就会啐出。
全检查完了,没有丝毫破绽。年长的警察将证书还给我,我先生却正照着他工作证上的姓名一笔一画地往一张纸上抄。年长警察抖了抖嘴角,脏脚丫子在拖鞋里抽搐几下,对没拿住我把柄、将我当暗娼捉走这事很想不通。我不是暗娼,他也无法按治嫖客的法子狠狠罚出一笔钱来。他挺失望,脸都有点瞌睡了。
我想这回他们该让我们接着把觉睡完了。没料到年长警察说:“你们不能住在这里。”
“我们有房子主人的邀请。”我说。
“房子的主人也没权邀请一个外国人住到家里,你知道你们现在在谁的房子里吗?”
我想:什么?!
他说“国家的!”他瞌睡没了,满脸国威。他又大起来了,高起来了。
“那好,我们明天一早就搬走!”我说。
“不行!你们必须立刻搬走!”
我提高一个调门:“现在你让我们往哪儿搬?深更半夜,连出租汽车都找不着!”
他细声慢语地答道:“那是你们的事。”
我问:“附近有旅馆吗?”
他说:“我不知道。”他当然不会不知道,“我告诉你,你必须马上离开此地。你们必须住到指定的外国人允许居留的旅馆,外国人不能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我想我千万得管好我的两只手,免得一不留神它们扯开大巴掌照那脸上掴过去。还好我先生遵守诺言,气得眼珠子更蓝了,却始终不吱一声。
我说“现在十二点半了,我明天一早——六点就搬,不行吗?”
他说:“你们必须现在搬,否则我们不能保证你们的安全。”
我先生再也挺不住,大吼一声:“保证我们的安全,就是让我们睡在马路上吗?!”
三位都吓一大跳。他那一口远比他们标准的中国话大出他们所料。
我只得给各家旅馆打电话,看看谁肯在这个时辰收容我们。终于找到了玄武宾馆。
我对仍杵在面前的三位长官说:“请你们出去,我们得换衣服和收拾东西。”
年长的警察说:“要快些,你们不离开,我们也不会离开的。”他根本意识不到我刚才的话里有要他难为情的意思。
我们拖着行李从弄堂走出时,各个黑dòngdòng的门窗里都有人头人脸。我顿时想,他们对于别人的风化问题非常在乎。
到了玄武宾馆,我们仍无落足之地。因为我们没有护照,我们的护照叫一位朋友拿了去,代我们买去北京的机票了。给朋友打电话,他说他买不来机票,买票的是朋友的朋友。
“没有护照,我不能给你们开房间。”柜台小姐说。虽然也不善,但比之一张半老警察脸还是受看得多。
“我们已经很累了。”我说。
“我们已经很累、很累了。”我先生说。
我先生的话显然被理会了。小姐指指大厅一头:“你们可以在那边的沙发上休息。”她表情说:我已经再慷慨没有了。
我们看看没戏,只得拖着行李挨到墙边沙发上,休息。
早晨四点,朋友取回了护照,我们才被赐了间房。我先生却整个地没了觉,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又一瓶啤酒,边喝边给南京市长写信。
我们回到美国,跟朋友们嘻哈地讲这事,都当笑话听了去。
我们现在还记着那位为首的警察的名字,不知他现在可还忙着为国家除害,夜闯民宅,捉jian捕盗。但愿他那正义感是真的。
我渐渐不再讲这事,因为我渐渐发现它的不好笑。无奈的是国还是自己的,因为家在那里头,不回去不成。我常对许多不懂中国的人说:中国在一天天好起来,你们该去看看。我这样说时,企图笑得真切并且骄傲。
二十一年前的一个早晨,萌娘自尽了,一口气吞了一百粒安眠药。得信时我和全家正站在大抄家的废墟中:我饲养的蚕宝宝被红卫兵扬弃了一地,之后又被踏成一小摊一小摊的水渍。
萌娘的自尽没有惊着谁,包括九岁的我。自尽是我那单调童年唯一的奇妙景观,某人被rǔ得吃不消了;被游街批斗折磨得累了;被qiáng加在身上的无数罪名弄得自己也仇视起自己了;被众叛亲离的处境搞得自己与自己也闹起不和了,这就决计把自己结束掉。有回一对老夫妇从楼顶坠落,手拉手,着地时把挺硬的泥地砸了两个深坑。后来他们的尸首被抬走多天,还见彩色糖纸不断地自楼顶纷扬飘下。由此我猜他们是铁了心自尽,因为糖果在那时很珍贵,一下子吃掉那么多糖,显然不打算过余下的日子了。
萌娘并没有如愿地成功地死掉,当红卫兵破她门时她刚吞下最后一把药粒。我赶到医院,见yīn湿肮脏的公共走廊里躺着的一具灰白人型,那便是我和许多人崇拜的萌娘。
萌娘被懂她的人崇拜着,像我父亲;萌娘也被不懂她的人崇拜着,像我。那时的我不懂她文章的妙处,现在的我太懂生活之不妙而对她文章的美妙感到不可理喻。七岁的我头一回被父亲引去见萌娘时,就一下凝住了。萌娘有大大的额,圆润的面颊和脑后一个过时的发髻,这些并不足以拼凑出一个美的概念来,而我认定那就是美。七岁的我还不懂气质神韵之类,但我感到在萌娘的美面前我深深的自卑。一切可言喻的美都将深深自卑。
二十一年,足以使人们忘却萌娘的自尽,恐怕在她自己的记忆中都没剩下什么。如今淡淡地活着的萌娘已有了可观的寿数:七十五了,若容我放肆地猜一回。她眼睛几乎瞎了,等我咋唬着、热闹着走得与她额碰额,她仍是一再失败地认出我。我是谁,我是那个在你自尽而未尽时,归yīn还阳无结论时守护了你若gān昼夜的女孩。她全然不知我,正如她对自己赤条条经人摆弄了良久,全然不知。那时她躺在医院的走廊里,被各种输进导出的液体维系着生命,人们兴致勃勃地叫嚷着去看一位被剥净人生权力,被剥净衣服的女作家。
后来她活转来。随之我的某个失雅行为使她感到难以宽恕。再后来就是二十年的分离。
萌娘指着这里那里请我坐。屋的四壁苍白着,那冷清甚于她脸上的冷清。她丈夫的画像挂在正中,框了黑框。我迟疑着是否致个哀,或打问一句朱先生何时去的。朱先生生前是位名画家,却不像一般画家那样吊儿郎当、风流倜傥,他很严谨,一个板眼都不错。与他相处是有敬有畏,还有些活受罪,所以我一向躲着他。我等萌娘自己向我提起朱先生的过世,她却迟迟不提。她与朱先生不很相爱,因为他们都太爱自己,太倾心自己的生涯。萌娘在自尽时连个字都没留给朱先生。但他们过得很美妙,比如胶似漆的男女们过得美妙多了。萌娘在被抢救的三个星期中,朱先生没露过面,尽管他当时也被人牲口一样撵着喝着,浑身羁绊,但不至于连到病chuáng前问个凶吉的自由都讨不出来。开头我恨他不露面,渐渐我害怕他露面。萌娘那时的样子难看极了,不歇的抽搐使她身子曲曲扭扭;人似乎瘪了,一动,便像只挣扎起飞却不再可能起飞的残破风筝。就在那时,我有些悟出萌娘与朱先生那若即若离的爱情生活的哲学。萌娘从二十一天的弥留状态苏醒时,先定睛瞅一会儿chuáng前那灵幡一样的标语,上面宣布她的畏罪自杀是叛党叛国云云。然后她便转脸瞅我。
“萌娘……”九岁的我僵笑一下。后来才弄清,她的视力被药物毁了。
“谁来过?”她问我。
我说谁也没来过。其实谁都来过,除了朱先生。谁来都被我的尖叫止住了步。待我将萌娘赤luǒ的身体以那脏得发黏的被单遮盖得严丝合缝,才容他们走近。想想吧,我怎么能让一个奇迹般的生命,一个以她的著作给人智慧、诗意、审美享受的jīng灵,突然变成被和盘托出的一具肉体?况且是一具被扭曲得没了原形的肉体?!……她的书是那样深奥,无人能探到那底蕴,而这肉体却如此一目了然,似乎让那些曾在遥远的地方崇拜她的人们一眼识破了所有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