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_严歌苓【完结】(19)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赌棍们这天看见木梯子上下来一对绣花鞋,有人打了声唿哨。绣花鞋不紧不慢地下来了。渐渐地,人们看见那扎着黑缎子绑腿的秀腿,然后是细细的身段,身段裹着镶银狐皮的黑条绒夹袄。不久,那肩、那颈也下来了,高高的袄领上面,托着一张微微扑了粉的面孔。他们开始对这面孔的不年轻有点失望,但从面孔的绝顶漂亮又找补了遗憾。赌棍中有人认识她,说:“这不是铁梨花吗?”

薄施脂粉的铁梨花站在这个乌七八糟的男人群落里显得娘娘般的贵气。

她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们,笑笑说:“我来找一个人。”

“您上回不是找着彭三儿去顶壮丁了吗?”

“这你们也知道?”她笑着说。

“咱这些人,啥事打听不出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光头说。

“那您这回找谁?”又有两个人问。

“谁都行啊。”她说。

这回答奇妙,人们不吱声地瞪着她。这里面的人都神通广大,敢拼敢死。她从自己袖管里抽出一个手绢包,打开,里面是一张二百圆的银票。

“谁能帮我找着那个人,这就是谁的。”

“活人死人?”一个腮帮上带刀疤的人问。

“都行。”

人们觉得她实在很难猜度。静了一会儿,二十七八岁的光头问她,这个人是怎么个来龙去脉。铁梨花说他们不必知道他的来龙去脉。她只告诉他们,这个人叫洪水给冲跑了。找他得下水去捞,或者沿着河两岸到各村各镇去打听。她只告诉他们这个人叫陆大栓。

赌棍里有认识陆大栓的,马上说:“那货不是跟保长打架挨了几刀吗?”

“谁能找着他,这钱就是谁的。”她看看所有人:“我说的话赖不掉,有这么些作证的呢。”

“您老死的也要?”光头说。

“要。”

旁边的人朝光头起哄:“秃子,你有水性吗?一泡尿就能把你淹死!”

那个腮帮上带刀疤的人站起来,说:“我去。”

秃子不愿意了,说:“我这都答应下来了!”

铁梨花说:“谁去都行,去多少人都行,反正找着的才拿钱。”

“死的不好找,”腮上带疤的人说,“泡发了人就全走样了。有啥记号没有?”

铁梨花说:“他没啥记号。”她停了停又说:“在村镇里找的时候,打听打听古玩黑市,看有没有一个镂花瓷枕头卖出来了。找到瓷枕头,就知道要找的是人是尸了。”

“啥瓷枕头?”一个赌棍问。

“值多少钱?”另一个赌棍问。

“一钱不值。”铁梨花说。

人们看着她从木梯子上攀登上去,都议论这个女人啥来头,多大岁数,怎么有这么好的派头。一个年岁大的赌徒说他想起了赵元庚原先的五奶奶,人家都传说她一双眼发蓝,刚才这位半老徐娘眼光也有点蓝。

“杜康仙酒家”的小伙计把铁梨花送到街上,看着她上了骡车。

镇上的店家正在打烊。杂货店老板一见铁梨花过来,便招呼她进来看看刚到的洋布。日本洋布比自家织布贵不了多少,老板隔着马路推销说。一家屠户也认识铁梨花,说打仗打得吃食都涨价,梨花要买肉,他让她占便宜:肥肉只收瘦肉的钱。梨花笑笑说她改日再来。所有店家都认识铁梨花,因此她在他们的一路招呼声中出了董家镇。

刚一出镇子,迎头撞上柳凤背着一个学生走来。这个学生铡草铡了小脚趾,天天父亲或柳凤接送上学。凤儿见梨花喝骡子停车,忙说她这就到了,不用车送。柳凤知道梨花卖了五亩地,到处使钱,让人去找栓儿,原本对她的那点怨,早已消散了。

梨花不容分说下了车,把孩子抱到车上,让凤儿也坐上来。

“牛旦儿今天一早给爹送了一罐子羊奶过来。”柳凤说。“看着他病是轻了,就是脸色还不好看。”

梨花说:“烧那么高,我都怕他回不来了。”

那天夜里牛旦沿着河找栓儿,让雨浇了一整夜,又受了那么大惊吓,一场高烧发了好几天。受的寒烧出来倒不是坏事,只是烧退了后,从chuáng上起来了一个更寡言的牛旦。

骡车到了那个学生家门口,凤儿把学生背进门,拔腿便跑回来。她怕学生的父母和她千恩万谢,她没有这份jīng神去充笑脸寒暄。

其实凤儿心里是感激牛旦的,他病成那样,高烧的胡话都没别的词,只一个劲叫栓儿哥。他的烧只在近傍晚时分发作,清早人带着一身汗酸气就到柳家,替栓儿把几百块土坯托完。天要凉了,柳天赐打算砌一个土坯房做教室,不然学生们长期在窑屋里读书,太坏眼睛。原来栓儿说过,等雨停了就把砌房用的坯托出来,现在他的活只有牛旦接着做了。

“坯都托得差不多了?”梨花问。她似乎猜着凤儿正想到什么。

“还差点儿。”凤儿说,“我出来的时候牛旦还没收工呢。”

柳凤想到下午去给牛旦送茶水,见他挽起裤腿的小腿有一块伤。是和泥时不小心,让耙子碰的。凤儿怕伤口烂,马上从茶壶里倒了些茶水到自己的手巾上,说要给他擦洗一下。牛旦一跳半丈远,脸都憋红了。凤儿也让他弄个大红脸。过去他和做嫂子的凤儿没那么生分,凤儿给栓儿缝衫子,也会给牛旦缝一件,也得在他身上比比量量,免不了肌肤碰肌肤。牛旦这一生分,让凤儿心里一酸:他这个做兄弟的只愿意替栓儿哥担负责任,不愿占有哥哥名下的温存。

老远就看见那盏油灯。灯光里,牛旦gān活的身影一时清晰一时朦胧。

凤儿跳下车,见牛旦脱得只剩一条短裤,身上还尽是汗。

“别又累病了!”凤儿说。

牛旦正往木盒里填泥,似乎没听见柳凤的话。

“行了,差不多了!洗洗吃晚饭吧!”她从地上拾起牛旦的衣服、裤子。

牛旦这才发现站在面前的柳凤。“嫂子回来了?”他口齿含混地说。

柳凤朝正在拴骡子的铁梨花看了一眼,她在问梨花:这个牛旦怎么了?客气得就像是昨天刚认识她。梨花从骡车上拿下一捆棉条子,打算纺一纺,再给天赐织个被里子。

没有栓儿,他们晚饭吃得很沉闷。柳天赐有时会放下筷子,把口中的食物重重地咽下去,然后把脸转向梨花的方向。人们都拿着筷子,不敢咀嚼也不敢咽,因为知道天赐会问:“还是没有栓儿的消息吗?”

可这天晚上柳天赐慢慢又把脸从梨花那儿转回来,手慢慢又摸起筷子。他也意识到问那句话很蠢,只能一再、再三证实一个坏消息:栓儿或许凶多吉少。

柳风见父亲一口口往嘴里划拉蜀黍汤,泪水又堵到鼻子里了。

“凤儿!”梨花说。

“嗯?……”

“你梨花婶子倾家dàng产也会给你把栓儿找回来,啊?”

天赐又放下筷子。但他还是什么也没说,人们知道他没说的那句话是:“你倾家dàng产也找不回来呢?”

第二天早上,铁梨花到了上河镇,找到张吉安,告诉他那间铺面房她要退租。因为牛旦身体不好,照顾不过来。张吉安穿了一身旧布衫裤,腰间扎了根黑板带,稀疏的头发让汗水贴在脑门上。

“我刚刚练完剑,”他似乎没听见她的话。“来来来,坐下陪我喝壶茶!”

铁梨花正要说她还要赶回村里,张吉安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椅子前面一捺:“看你愁的!什么事能愁着我的梨花?”

铁梨花不知怎么一来,竟真有点把他当娘家大哥一样胆壮了。

“我欠你那四百块钱,还得再缓缓……”她脱口直言道。

“那点钱就这么愁人啊?我不是说送你的吗?再提它,我觉着我和你这场情谊就半点意思都没了!”

她看着他冒火的眼睛——他真恼了。

“行,咱先不说这个。”梨花说。

上次碰到的那个叫虎子的伙计从楼上下来,手里抱着个崭新的缎箱:士林蓝的缎子底上,凸显出一条条银色的龙。他走到一个红木架子前,小心地把缎盒放在地上,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一个天青色的瓷枕头,中间细,两头粗,整个物什是剔空的,jīng细得让人提心吊胆。虎子问张吉安,把瓷枕放在哪个位置合适。铁梨花觉得自己差点叫出来。

她身不由己地跟在张吉安身后,走到那博古架前面。天青色,镂空图案为一对戏水鸳鸯和水草、莲花,纺锤形状,瓷的质地之润、之细,只能是汝窑的出品。

“梨花,你看看,这东西你没见过吧?”

“啥时收的?”

“昨天。你看看这工!五百年前的东西了!我怎么都想不出来,它是咋烧出来的!”

“你从哪儿买来的?”

“黑市上。我早几年就托人留心了。”张吉安把瓷枕拿起,往镂空的dòng眼里看了看:“这里头的土还没清gān净。也难为了这个枕头,让多少人埋了挖、挖了埋。这故事你知道不?”

铁梨花见他把瓷枕放到博古架上最大的一格。

“……宋朝哲宗有个妃子,叫……哟,我还把她名字给忘了。这个妃子有个致命的病,夏天咋着都睡不成觉。有人供上来一个枕头,瓷烧的,上面有好些dòng,能把枕头里搁的草药味透上来。妃子枕了这个带草药薰香的瓷枕头,她就睡着了。皇上就让汝窑去烧这样的镂空薰香枕。可是一窑一窑烧出来,都不成,最后只成了两个。其中一个被她发火的时候砸了。另一个她死后被盗出来,流传到了民间。在明朝的时候,被一个巡抚收到,送给了他的夫人。那个夫人是夭折的,瓷枕头就陪她一块儿入了葬。据说这个巡抚钟爱他这位夫人,怕人盗她的墓,做了不知多少假墓。”

梨花已经没心思听他把故事讲完了。这个故事盗墓圈子里熟悉得很。

从张吉安那里回到董村,正是晌午。牛旦在垒土坯墙,梨花把自己头巾垫在几块土坯上,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碗冷茶。

柳凤从窑院里拎着饭篮子上来,胳膊下还夹了一件夹祅。

“梨花婶一块儿吃饭吧!”柳凤说。她搁下饭篮子。

“唉。”其实她在张吉安那儿吃了两块萨其玛。

柳凤盛了一大碗酸浆面条,又拿出一双筷子,在自己前衣襟上擦了擦。牛旦已经走过来,端起柳凤给他盛的那碗面条,远远地蹲在半堵墙下,稀里呼噜地吃起来。已经是yīn历九月底,风变硬了,牛旦却还光个脊梁。

“牛旦,你病刚好,披上点衣服。”母亲对儿子说。

凤儿把她带来的那件夹袄拿起来,走过去。一面说:“昨晚完了活儿,牛旦把他的祅和衫子都落这儿了。还真有那没出息的人,连烂袄烂衫子都偷!”

她说着把手里的夹祅披在牛旦身上。那是栓儿的夹袄,士林蓝布面子,白大布做的夹里。栓儿一共没几件好衣服,这件夹祆是他赶庙会看戏穿的。

牛旦开始没注意,但偏脸一看见那洗得起了一层白的士林蓝布,就马上把它脱下来,往凤儿手里一塞。

凤儿见他削瘦的脸一层羞恼的红晕。眼睛里却是惧怕。她委屈地一笑,说:“这不还是梨花婶给栓儿缝的吗?……”她求援地看看梨花。

铁梨花自己捶着自己的小腿肚,没有往凤儿和牛旦这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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