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梨花_严歌苓【完结】(21)

2019-02-19  作者|标签:严歌苓

赵老太太活了八十八岁,因此是福寿。赵元庚的大夫人李淡云在街上搭了几百张牌桌,让所有亲戚、朋友、赵元庚的下属都来打麻将守灵。麻将桌从赵府大门的两边开始铺排,打牌的一律披麻戴孝。老太太生前爱打牌,淡云就用打牌的声音送她。

几百张桌上,上千只手,同时搓动几十万张骨牌,再加上唱牌的声音:“红中……白板……发财”,那真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喜葬。人们说,赵元庚娶多少偏房,宠爱三千,回过头来还是和李淡云贴心。谁能把老太太的殡葬办得最合老太太的心愿?只有李淡云。

赵元庚回家住过了“头七”,就走了。战事吃紧,大孝子也只能尽战时的孝。剩下的事全是李淡云一手操办。据说老太太生前一桩遗愿:一定要找到赵家遗失的长子。虽然赵大帅娶了六房夫人,最小的那个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可现在一个才十岁,一个才六岁,老太太怕儿子战场上遇上不测,赵家门楼没有人撑持。

赵老太太入土不久,各县各乡就贴出了告示,要知道赵家长子下落的人去领赏。据说告示贴出的当天,就有几十个二十岁的泼皮无赖二流子,挤到乡公所说自己是赵大帅遗失的那个儿子。告示贴出几天后,愿意做赵家儿子的人不止是二十岁上下的了,三四十岁、四五十岁的都有,都能头头是道地说出当年的赵家五奶奶如何把自己生在大街沿上,弃在荒坟院里。

铁梨花听着几个赌棍在说笑,说今晚若输掉了裤子,明天一早去乡公所充当赵元庚儿子去。

她要找的那个叫秃子的人这天夜里不在这里。她向掌柜打听,掌柜说秃子叫人给打了,刚刚离开赌场。打秃子的人是让秃子一句话给说急眼的。秃子叫他:“赵元庚汉jian王八下的鳖蛋!”

铁梨花吃了一惊,脸上还是漫不经心:“这人是谁呀?敢打秃子那个打人不要命,拉屎不揩腚的孬货?”

掌柜的替梨花点上烟,一面回答说:“孩子看着挺老实,总有一天要死在赌局上。输赢都不走,你说他不得死这儿?”

“他叫个啥?”

“不知道。二十岁,个儿老大,喝了酒会唱曲子,不喝酒一句话没有!闷葫芦最能打架!就是那天来这儿,喝了点酒,说自己才是赵元庚亲儿。这就落下笑柄了。”

“我认识他。”梨花更漫不经心了。

“他叫个啥?”

“叫牛旦不是?”

“对对对,我听几个孩子这么叫他。他是哪村的?”

“牛旦今天输了赢了?”

“那会叫他老赢?他老赢俺们东家该关张喝风屙沫去了!今天输了有一两百!输呗!来这儿敢输的,咱都不问他钱哪儿来。”

铁梨花来了两三次,有几张熟脸跟她咧咧嘴,算是笑着打招呼了。一个人还给她让了个座,让她也碰碰手气。她坐下来,并没有玩心,为的是能打听点事。这里头的人对盗墓、走私、贩烟土都不忌讳,赌着赌着,偶尔还能成一桩生意。

“有个朋友造胡宗南的钱币造得不赖,想找我合伙。我主要怕我万一落了网老娘没人管。”

“你那朋友叫啥?”

“你想合伙?”

“你要咱吗?要就算我一个。”

……

“有人把赵家老太太的墓给掘了。”

“不可能,有看墓的。”

“……说掘开一看,是个穿寿衣的假人。老太太金蝉脱壳,跑了。”

“这不用掘开看!赵元庚那货,还不早就把她偷偷葬了?老婆子一生那么多古玩,那能chuī着响器去葬?刚死没几天就葬了,在灵堂停了一百天的,是个空棺材。”

铁梨花摸着骨牌,心想,赵家老太太的死,又够人们忙一阵了:寻呀、挖呀、欺呀、诈呀。

从赌窑回家的路上,牛旦一跤摔到沟里去了。柳凤打开大门,一见他浑身泥水,笑起来。她手里拿着一个灯笼,上衣领口开着,发髻散下来。

“不会喝酒,还喝那么多!”她说。

他看着柳凤的脸:刚刚洗过,擦了点雪花膏,又湿又嫩,“凤儿?……你咋跑我家来了?”

“哎呀真喝多了!你看看你是在谁家里?”

他四下看看,发现这是柳天赐的窑院。眼睛立刻瞪得圆圆的。他正要调头回去,柳天赐在屋里叫道:“凤儿,谁呀?”

“是牛旦。”

“牛旦来了?咋不进来说话?”

牛旦口齿含混地说:“不进来了,不进来了,您歇着吧!……”话没说完,他逃似的走去,肩上背的一个布包也落在地上。

牛旦跑出去老远,凤儿叫他:“牛旦,东西掉了!”

牛旦在一棵大柿树下站住了。柳凤赶上去,把包裹递给他。

“不要了。”他没头没脑地说。然后转头又走,步子飞快,一脚深一脚浅。

“你的东西,咋不要了?!……”柳凤拿着包袱又追上去。

“是给你的!”

柳凤打开包袱,借灯笼光一看,里面有一卷紫红色条绒,还有一对红绒花。她结婚也没穿上这么美的衣裳。

等凤儿再次追上牛旦的时候,牛旦吓坏了,就像这块衣料把他的非分之想全招供了似的。

“是……是一个孬货给她出嫁的妹子买的,赌输了……输给我了。我妈不会穿它,给你吧。”

原来是很多情的一份礼,让这么个老实巴jiāo的小子一说,全没了意思。栓儿一定不会这样说。栓儿最会哄她高兴。可到头来毕竟是个“哄”字啊。这个人老实巴jiāo,倒比栓儿诚恳、可靠……柳凤心里一热。

“牛旦,栓儿不会回来了,我咋办?”

“……嗯?”

柳凤向他跟前走了两步。栓儿和牛旦若现在让她挑,她或许会挑不“哄”她的牛旦。

不知不觉地,两人走到了铁梨花的门口。牛旦看着凤儿,盼她进去,又怕她进去。

凤儿一横心,走了进去。关门的时候,灯笼熄了。牛旦一把将凤儿搂进怀里。他亲吻着凤儿的脸蛋、嘴唇,忽然舔到一颗咸苦的泪球。牛旦马上松开了她。

“不是的,……我不是这意思……”凤儿低声说。“你要不嫌弃咱……”她把身子又贴紧他。包袱落在地上。

牛旦木木地站着,任凤儿亲他,抱他。

“栓儿不会回来了,牛旦!他发了财,把咱们都忘了!”

“不许胡说!”牛旦粗鲁地推开她,冲进堂屋。

凤儿楞了一会儿,见堂屋的门关上了。她慢慢转身,往自家走去。

铁梨花听见儿子进了堂屋,又听见凤儿出了院门。她磕掉一锅早就冷了的烟灰,走进堂屋,把油灯搁在八仙桌上。

“你怎么让柳凤一个人回家?就算路不长,路可黑呀,高低送送她。”铁梨花说。

“她……她刚送我回来。”

“你去你柳叔那儿了?”

“嗯。”

“你俩刚才的话,妈听见了两句。不是存心听的,啊?”

“听呗。”

“你不喜欢凤儿了?栓儿娶她的时候,我可知道你心里有多熬煎。”

牛旦不吭气。不吭气是牛旦最厉害的一招。“是不是你怕栓儿还会回来?他不会回来了。……栓儿没那福分,凤儿是多好个闺女!”

“知道她好。”

“你知道寡妇再嫁有多么难。你不会是嫌凤儿守了寡吧?守的是活寡死寡咱们且不说它,你嫌她是个嫁过的人?你不会恁古板吧?”

牛旦又不说话了。

“我和你柳叔的事,你知道。我们一错过就错过了半辈子。有啥比自己喜欢的男人好啊?没有。妈不怕你笑话,妈告诉你,下辈子妈还投胎做女人,还寻你柳叔,再不和他错过。你看这世上乱的!打仗的打仗,不打仗的打冤家,越有钱财越打得欢。啥是真的?一家人抱成团,关起门过小日子是真的。你要是跟凤儿成家,我和你柳叔也成家,咱们两家合一家,文的文、武的武,种地的、教学的,关上门一家人能过得多美!”

牛旦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爱柳凤。你不出头,妈给你出面,去跟你柳叔说说?”

“妈,我……我不能占我栓儿哥的人。”

牛旦站起身,往门口走,两脚还相互绊,一面打了个又长又响的嗝。一股酒意散发出来,涨满屋子,也涨满铁梨花的头脑。

这天夜里上河镇动了兵火。一个营的兵包围了镇上那家西医诊所。诊所是一个姓尹的医生开的,他一年前来到上河镇,说是要普及西医科学,办了个不大的护理卫生学校,开了一家西医诊所。

士兵们把诊所包围起来,镇上的人们就听见一个男子通过铁皮喇叭喊出的声音,说他们是赵元庚司令派来缉拿走私中国古董的日本人的。

喊了一阵,枪子开始往诊所里打。打了一阵,停了,里面走出一个举着白chuáng单的老女人,自称是清洁工,但她的中国话一听就带外国腔。问她那个冒牌医生哪儿去了。她说他早就走了,她是被大喇叭和枪弹惊醒的。醒来发现诊所都被搬空了。

诊所果然被搬空了。所有的文物、古董、字画都被装了箱子,前一天就开始装了,清洁工招供说。那时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和一堆破烂医疗器械一块儿被遗留在中国。

营长带着士兵们追到了津县火车站。根据清洁工的供词,尹医生会乘夜里两点的车去郑州。在车站外面,他们发现一辆带红十字的马车被拴在一棵树上,车上装了几十个木箱,撬开一看,全是古董古玩,但没有发现一个瓷枕头。

营长命令车站发电报给前面的小站,把火车拦下来。说是要抓一个重大逃犯。

火车被拦在一个小站上。营长带着二十多个骑兵赶到了。他们跳上车,命令火车司机把车开到两站之间,当火车停在一段前后不见村落的铁轨上时,士兵们从正打瞌睡的旅客里搜出了睡在椅子下面的尹医生。

营长把他押下火车,命令火车继续行驶。然后问他的俘虏:“你叫什么名字?”

“伊滕次郎。”

“那你承认你伪装中国人喽?”

“我谁也不伪装。我喜欢中国,用中国名字是入乡随俗。”他不紧不慢地用略带天津口音的京腔说道。

这时,一辆黑色雪佛莱从公路上开过来,停在公路与铁路的jiāo叉点上。车里跳下来一个警务兵,拉开后面的车门,“咔叭”一声,僵直地来了个立定。

从车里出来的男人有六十岁左右,瘸一条腿,但身板笔直,假如二十年前见过赵元庚赵旅长的人这一刻见到他,一定会惊异他怎么矮小了一圈,壮年时的魁梧dàng然无存。

“打开他的皮箱吗?赵司令?”那个营长问道。

赵元庚一抬下巴。

两个带红十字的皮箱被打开了,里面塞满绷带、纱布。营长把皮提箱拎到赵元庚面前。

“挺客气么,就带这几件走?”赵元庚让警卫在绷带纱布里翻腾,翻出一件件金器、铜器、玉器,然后翻出了一个瓷枕头。他朝身边的勤务兵抬抬手,雪佛莱雪亮的大灯照过来。

赵元庚把瓷枕头轻轻拿在手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放大镜,翻来覆去研究着那个镂空剔透,光润如玉的汝窑瓷枕。

“把他带走。”赵元庚对营长说。

伊滕问他们以什么罪名。他是日本公民,受到日本驻守军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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