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枯瘦多皱、长满褐色斑点的手颤颤巍巍地放在棺盖上。宋老夫人固执地冒着严寒,亲自来到永平府,来到她爱孙的葬身之地。棺木之前,她没有落泪,表情却比恸哭更加可怕。
那是一种死灰般的木然。
愤怒的天罚派少年,贪婪的老南巷子无赖,残忍的苏门杀手,无耻的尺素门叛徒,都已经“没了”。凶手没了,她今生最后的指望也没了。
尺素门唐大嫂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走进门来,看见宋老夫人的脸色,不禁面露哀伤,不忍打扰,悄悄把纸条递给秦颂风,退了出去。
秦颂风打开纸条,看见上面硕大而拙劣的字迹,心中比刚才更沉重了几分,默默把字条传给季舒流、孙呈秀和萧玖观看。
那是燕山派新任掌门方横寄来的信,信中说,他最后一次看见老掌门元磊的时候,师父依然对天罚派和老友上官判的离奇失踪耿耿于怀,如今师父已逝,他希望完成师父未了的心愿,若哪位江湖朋友知晓什么有关天罚派的内情,一定要告诉他。
信传到萧玖的手上就停住了,萧玖凝视着那封信,脸色沉重异常。
秦颂风心里闪过一丝困惑,但宋老夫人忽然踉跄了一下,屋里的年轻人急忙围上去搀扶,萧玖也随手将信放到旁边,走了过去。
秦颂风扶着宋老夫人,轻声问她,柏直是就地下葬,还是设法送回她的家乡。
宋老夫人僵硬的表情骤然破裂,颤抖着冷笑:“姓宋的活着没家,死了也没祖坟,只能就地下葬。这个……这个不孝的东西,跟他那死鬼爷爷和不知所踪的爹一样,死在哪都是个孤魂野鬼罢了!”
秦颂风垂下头,不知该说什么。
宋老夫人抓着季舒流的胳膊,往后退几步,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直至此刻,她强撑起来的姿态风度才轰然破碎,像个庸俗无知的乡间老妇一样,拍着大腿痛哭失声:“我孙子都是我害的呀……老天爷怎么不把我也一起收走,我活着还有啥盼头?他这个惹祸上身的驴脾气,都是被我给拖累的。当初我们孤儿寡母,总遇上不怀好意的人,他越是恶狠狠地报复回去,我就越夸他……
“他小的时候,我也是痴心妄想,总盼着有一天他爹能回来,喜欢这个儿子。我把天罚派留下的那些规矩全都叫他倒背如流,还让他出去拜师学武功……我得多傻呀!天罚派当年那么厉害,都落得个不得善终,我还敢让我孙子知道这些……”
萧玖不知何时出现在宋老夫人背后。她伸出手,似乎想拍宋老夫人的肩,但最终只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用异常轻柔却又坚定的声音道:“我有幸在宋先生遇害之前见过他几面。他不畏强-暴,不欺卑弱,绝不与世同流合污,纵然和所有人为敌,也不曾有半分违背心中的道义,甚至不肯口是心非。他用的虽然不是天罚派的剑法,心中却有天罚派侠士的风骨,令郎如果得知,也会为有这样一个儿子欣慰不已。你没有教错他,只是当初英雄镇的世道,容不下一个真英雄罢了。”
季秦二人都有些诧异。即使说起最不堪的一段遭遇时,萧玖脸上也总带着股愤世嫉俗冷嘲热讽的意味,但此刻她看上去正气凛然,连用词都文绉绉的,几乎不再像她本人。
潘子云在陌生人面前有不善言辞的毛病,磕磕绊绊地补充道:“我妻子生前,也很感谢他。”
宋老夫人没注意潘子云的话,哆嗦着抓住萧玖的手问:“你见过他?他那时候,是什么模样,长得多高,脸上胡子重不重……”
萧玖没有挣开,她脸上有种沉静的温柔,用另一只手比划出比自己高一头的位置:“他大约这么高,年纪很轻,但胡子很浓,说话的口音有点南腔北调……”
“那是他,就是他。”宋老夫人慢慢停止了抽泣,只是泪水依然从浑浊的老眼里缓缓流出来,“这孩子呀,才十多岁就开始长胡子,长得满腮满脸都是,我老是担心他这样显得匪气,以后不得把年轻姑娘都吓跑了……”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讲柏直小时候的事,萧玖没再说话,只是温柔地看着宋老夫人。已到黄昏,落日映红了窗纸,也将宋老夫人和她牵着的萧玖全身映出一层暖色。
※二※
宋老夫人确实是一位非常固执的老人,难怪她会带出柏直这样的年轻人。
她骗了一辈子的人,一颗心原比寻常妇人来得坚韧,所以尽管年迈体衰,并未像众人担心的那样被悲痛击倒。柏直下葬后,她执意要去看柏直尸骨被发现之处,看过之后,又执意要去“见识”一下那个将她的孙子吞噬掉的英雄镇。
英雄镇的江湖自然已经不是十几年前的那个,那个客客气气相互吹捧、盘根错节排挤异端、表面祥和内里吃人不吐骨头的江湖和老南巷子一起烟消云散,剩下的这个江湖被不屈帮翻了个底朝天,这里的江湖人粗陋不文,搂着满头花翠、面如白垩、唇如鲜血的姑娘,挑衅般大声给那《逆子传》叫好。
江湖中没什么值得打听的,宋老夫人便打听到柏直当年的住所,前去寻找孙子的遗迹。
柏直住在镇上某个商人家隔出去租给外人的一方小院,现在小院的租户已经换成个穷郎中,但听说了宋老夫人的身份,年过五旬的女主人命侍女拿出堆在杂物间的一个大包裹,说都是柏直来不及收拾的东西,他们一直代为保存。
里面没什么值钱之物,不过几件洗得褪色的衣服和一床被褥,还有一些琐碎杂物。
柏直之死,这位女主人无从得知,还以为他只是急着离去,来不及收拾东西而已。反正柏直年少没有定x_ing,志在四方,常说要闯出点名头,不负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直到看见宋老夫人止不住的眼泪,女主人才意识到其中另有隐情,委婉地问出死讯。
女子大都心软,何况都是做过母亲的人,岂能不了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绝望!女主人陪着宋老夫人掉了许多眼泪,又问柏直“得了什么病没的”。
宋老夫人哭着道:“哪是得病,他脾气太燥,得罪了人,叫人给杀啦!死了十几年,才找到,烂得只剩骨头了……”
女主人震惊道:“柏小哥脾气也不算很燥呀。当年隔街住着个火爆脾气的老头子,无事生非,又砸门又打人的,柏小哥都只是对骂,不曾还手。唉唉,柏小哥也就嘴头子凶,其实厚道得很,这么好的年轻人可不多见了,真是世事无情,好人不长命。”
萧玖轻轻皱眉,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那女主人离座抚着宋老夫人的背问:“不会是我们镇上的人干的吧,凶手抓住不曾?”
萧玖道:“凶手已经……伏法。”
女主人连声道:“苍天有眼,善恶有报,苍天有眼,善恶有报……”
萧玖缓缓退出室外,凝视着层层房檐之外的天际,沉默不语。
潘子云低着头,若有所思地踱步出门,萧玖忽然伸出一只手臂拦住他:“听说镇上好几出戏是你写的,而且都与复仇脱不开关系。”
潘子云发呆片刻,很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他依然不太习惯当面承认此事,所以显得有些害羞。
萧玖肃然道:“请借步,我有要事与你相商。”
孙呈秀恰好听见,从门口探出头,小声问:“阿玖,什么事?”
“我有事告诉潘兄,”萧玖道,“别急,过几天他自然会向你们转述。”
孙呈秀好奇道:“什么事不能直接和我说,却要让他来转述?”
萧玖哄孩子般拍拍她的头:“好好好,过几天潘兄跟别人转述,不跟你转述,我悄悄地直接告诉你。”
“……啊?”孙呈秀一脸迷茫地留在原地,潘子云也是一脸迷茫地被萧玖带走了。
※三※
来不及等到“过几天”,宋老夫人便动身返乡。
她从家乡出来的时候孑然一身,求助无门,回去的时候虽然有人护送,身影却仿佛更加孤独。
秦颂风和季舒流都觉得有护送她的责任,但宋老夫人坚持不肯,说到最后实在说不过,才同意萧玖和孙呈秀陪她,理由是同为女人,一路投宿方便。
送走了她们,潘子云也变得有些奇怪,每天在房间里闭门不出,比平时还孤僻几分。季舒流送饭的时候悄悄留心,发现桌上虽然没放笔墨纸砚,他的房间里却墨香甚浓,心中了然,不再随意打扰他。
再过几日,便是腊月初八。
永平府有喝腊八粥的习俗,英雄镇的民风又十分热情。腊八这天,不但平常人家各自煮粥,街上还有不少富户施粥给贫困之人,走在街上,到处都是热粥的白气,一些乞丐蹲在街边结伴喝粥,喝了一家的再去喝下一家的,脸上甚是喜气洋洋。
那天天还没亮,潘子云便从屋里出来,到厨房里煮了些粥,装满几罐,准备去送给奚愿愿。粥装好的时候,正赶上日出,东方暖红的晨光照着他,他的脸色似乎不像平时那样苍白了。
出门前,他悄悄对季舒流道:“我桌上有件东西,麻烦你帮我看一看。你读书比我多,或有可以指正之处。”
季舒流急忙道:“岂敢,我对你只有仰慕之处。”
“不要过奖。”潘子云一顿,“这其实是受萧姑娘所托而写,你看过便明白了。”
季舒流不解:“萧姑娘?”
“我从愿愿那里回来的时候,你应该已经看完,那时我们再详谈不迟。”
潘子云在晨光里对季舒流点头致意,然后弯腰去提装着几罐粥和其他祭品的木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