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颂风道:“听过。彭先生说令郎心细警觉,可能已经意识到了危险。”
“我却认为并非如此。”蒋苇道,“传给宋先生的那封信被他带回岛上,我看过之后,发现信上字迹工整、用词稳重,不像是危险境地中的求救。我以……以一个母亲对儿子的了解,认为阿叁的本意不是求救,而是拆穿他四哥的y-in谋。他既然已经察觉到什么,更应该有所准备,不可能只是坐等其他人来相救。”
季舒流道:“前辈说得非常有理。那么令郎做的准备,莫非是让同行的那位杜先生穿上他自己的衣服,以便诱敌?”
蒋苇十分欣慰地看着他:“小杜和他身形相近,嗓音也相近,如果是在夜间,别人很难分清。阿叁让朋友代替自己涉险,说来令人耻笑,但他的确自幼胆小,武功也不如小杜,小杜又是个非常讲义气的年轻人,这种事,像是他们能做出来的。”
“如果令郎发现了什么端倪,”季舒流道,“很可能是由于时刻跟在他身边、不停对外传信的袁半江露出破绽。但若真是如此,令郎当日实属知己知彼、以逸待劳,本不至于和区区两名敌人同归于尽。”
“不错,”蒋苇道,“党循和袁半江的尸身上甚至有一些痕迹像是绳索的勒痕,可惜被人用利器划乱,看不清楚。我怀疑他们早已被制住了,杀害阿叁的真凶另有其人。”
季舒流的心跳变得很快。真凶若另有其人,岂非正是灭口艾夫人、重伤潘子云,将尸体从万松谷运回平安寺的两名蒙面人!
蒋苇的双手握紧成拳,眼睛越发漆黑深邃,莫名与萧玖有几分相似:“其实过去的几个月里,我做错了很多事,才令彭、宋两位先生都怀疑我得了疯病。其中一件就是,我发现血衣上的破绽时,并没有马上同二位先生说明。因为阿叁尸体上还有一个更奇怪的地方,他的腹部有指甲划出的‘真凶’二字,应是他自己所划,众人都觉得他当时想写上官肆的名字,可惜没有写完,我认为他们想得太过简单。
“阿叁腹部除了字迹,还有一圈用五指抠出来的伤痕,正对着胃,那伤痕看上去,就好像要把自己的胃活活掏出来一般。我看见那个伤痕,不知为何,像是着了魔,认为他一定在暗示着什么,于是我神情恍惚,真的剖……开他的腹部,把他的……胃,取了出来。”
季舒流感觉自己的眼泪将要落下,轻声道:“里面有什么?”
“有半块玉佩,但上面没有多余的字迹和线索,我至今摸不到头绪,宋先生又不肯信我,反而认定玉佩是我疯癫之下自行塞进去的。”
如此处心积虑算计上官叁和上官肆之人,嫌疑最大的,自然是他们那个很会说话的弟弟上官伍。上官伍也是蒋苇的亲子,但她既然选择在萧玖和这些外人面前说出真相,恐怕并无包庇之意。
应该告诉她实情。一个执意追查真相的母亲,应该知道自己的儿子是怎样死的。
季舒流的声音略微有些哽咽,心中却无比清醒:“前辈,其实线索在持有另一半玉佩的人那里。那天凌晨,令郎制住袁半江和党循之后,的确曾被人袭击,其余四人大概都当场遇害,但令郎虽然身受重伤,却逃出了寺外。
“他或许因为走错路,或许因为被凶手围追堵截,未能跑到人多的英雄镇,而是沿着一条小路隐藏行踪。那条路可能有些难走,他身上弄得很脏,但平安寺内却很干净,后来真凶改换衣物,除了掩饰他制住党、袁二人的真相,恐怕有这个缘故。
“令郎走在小路上时,正值天寒地冻,路上人烟稀少,很久以后才遇见一对过路的夫妻,那对夫妻却丝毫不会武功,无力相助。当时,或许真凶已经逼近,又或许令郎伤势发作,预感到难以幸免,总之他认为如果死在此处,真凶很可能有机会接触到他的尸身,一切明示的线索都会被真凶掩盖。
“所以他想出一个办法——掰开玉佩,一半交给那对夫妻,另一半吞下腹中,求他们把真凶的名字告知萧姑娘。他吞下玉佩,正是为了给揭露真凶之人留一个凭证。前辈当初剖腹取物,恐怕是因为母子连心,一瞬间便体会到他的真意。”
蒋苇的眼睛已经红了,但是她看着季舒流眼角的泪水,低声道:“季少侠,你为什么哭,那对夫妻是你的朋友么,真凶难道……将那对夫妻也杀害了?”
她已几乎说中,季舒流终于忍不住垂头捂住了眼睛。
秦颂风抚着他的后背替他道:“那对夫妻只是普通的路人,但真凶想要灭口时,被我们的朋友发现。最后妻子被杀,我们的朋友为救丈夫受了重伤,至今没醒,即使醒来也……难料。”
蒋苇颤声道:“抱歉,竟然连累了这么多无辜之人。那个丈夫,你们想必已经见过?”
“前辈节哀,”秦颂风从季舒流怀中将玉佩取出,“玉佩还在,但那个丈夫受惊过度,我们想过很多办法,始终无法让他想起真凶的名字。我们仍在寻找其他线索。”
蒋苇目光呆滞半晌,伸手接过秦颂风递来的玉佩,拿出贴身存放的另外半边,两片浅翠欲滴的碎玉拼在一起丝毫不差,只有边缘犀利的断口时隔数月,已经被磨得圆润了些许。
“暂时不要声张,”秦颂风叮嘱,“我们知道得太少了,声张出去,怕是更难查清。”
他自然也想到了上官伍身上巨大的疑点,碍于他是蒋苇的亲生儿子,没有说出口。
他却没想到,蒋苇坦然说道:“今天这件事,大家都怀疑上官肆,只有我觉得解释不通。但如果平安寺一案是其他人所为,又有目击惨案之人逃脱未死,那个人,或许是……阿伍,便也有了谋害阿玖的理由。
“上官肆虽然有可能故布疑阵,但他为人粗疏,这不像他的风格。如果真是阿伍做的,你们请放心,都是我的儿子,我不能因为其中一个已经死去,害怕无人养老,便去袒护剩下的那个。死者不能动,不能言,不能伸冤,不能发怒,所以活人也绝不能替死者宽恕,那不公平。”
第67章 地裂
※一※
时辰尚未到黄昏,但滚滚黑云占据了整个天空,与四面的海际相接,把这座孤岛连同周围目力可及之处的海面一齐兜住。
天y-in如夜,海风怒号,好像要带来什么不好的消息。
然后不好的消息当真传来——上官肆投缳自尽了。
来传信的天罚派弟子这样说道:“刚才彭先生亲自审问暗算阿玖的胡二,胡二终于招供了。他承认自己是受阿肆指使;小井觉得阿叁已死,需要另谋出路,也情愿跟从;沈师妹和胡二的侄子有情,胡二对她保证,如果这次她能生还,将来阿肆继承掌门之位,第一个允许她跟情人完婚,所以她也上了贼船。
“可彭先生审完之后,去找阿肆对质,发现阿肆已经在囚室里自杀身亡。”
多数人都认为他是畏罪自尽的,只有他的直系心腹拒不相信,在洗心堂大闹不休。
蒋苇的眼睛再度发红,却没落泪,她站起身,对传信之人说:“以上官肆的个x_ing,不可能自杀。我要去亲自验尸。”
她说走便走,带上了五名天罚派的年轻姑娘,其余全部留下来守卫萧玖。秦颂风等人斟酌再三,决定由秦颂风留下来保护萧玖,季舒流和孙呈秀跟在蒋苇身边伺机行事。季秦二人自然很想一起行动,但三人之中秦颂风剑法最高、临敌最老辣,还是把他单独拆出去,另两人相互照应比较安全。
蒋苇带领众人径直进入洗心堂中上官肆的住处。那是一间窗子被钉死的卧室,门口还挂着已经打开的铁锁。此刻尸体早已被取下来,周围满是试图施救的人、哭天抢地的人、质疑凶手为上官伍的人、拍手称上官叁大仇得报的人……上官伍据说躲在另一间屋内不出,彭孤儒极力安抚着乱局。
至于宋钢,依然不见踪影。胡二坚称他的失踪和自己毫无关系;之前彭孤儒四处搜寻宋钢的时候,发现岛上少了两条船,没人知道宋钢究竟是有急事入海,还是已经遭遇不测。现在彭孤儒的手下只能顾得上维护洗心堂安宁,上官伍的手下则在岛上四处寻找宋钢下落。
蒋苇借了几个自己人的力,勉强挤到上官肆尸体旁。
上官肆身边,一个四十多岁的天罚派弟子上前阻拦:“蒋夫人,阿叁是你亲生骨r_ou_,你都忍心剖开他的肚子,阿肆不是你亲生的,你又要怎么对他!”
蒋苇面无表情,跪坐下去弯腰仔细查看上官肆的脖子,上官肆的手下们和蒋苇带来的姑娘们彼此剑拔弩张,互相瞪视。
季舒流躲在远处凝视着上官肆爬满了死色的脸。上次偶遇他时,他化名王四公子,坐在酒楼之中左拥右抱,对已故的燕山派元掌门出言不逊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这次上岛以后,无数次听见众人对他的猜疑,却没想到再见之时,他已成了一具尸体。
蒋苇查看过上官肆脖颈上的勒痕,又爬梯子去查看梁上绳索悬吊之处。她目光困惑,悄声对身边的姑娘说,尸体脖颈上的痕迹的确是吊痕,而非他人缢杀之痕。她却不肯就此下结论,留在原地对着尸体出神。
周围乱得很,一名刚才还在替上官肆鸣冤的年轻白头巾忽然小声问角落里的季舒流和孙呈秀:“如果是个武功高手,突然用绳子吊住四公子的脖颈挂在梁上,能不能伪装成自杀?”
季舒流想了片刻,感觉自己无法判断,孙呈秀也摇头表示不知。
“二位都是九姑娘请来的高手,请你们帮个忙。”那人道,“四公子武功不错,凶手一招制住他可能是因为使用过迷药,我要去厨房找找破绽。”
他的一名同伴也凑过来道:“再叫上几个上官伍的人,别让他们说咱们伪造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