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腿是被彻底摧残了。从此便常以剧痛来提醒她,曾度过怎样无愧的一夜。牧马班的姑娘来医院看她时,发现她变得更温和,实际上是变得更寡默。她问绛杈,问红马,问班里的一切,问的时候总笑微微的,但人们明白那正是她的严厉。她扶着拐杖慢慢从chuáng上站起,所有人都发现她长高了一大截。
腿痛得她不断地晃。两条腿给她折磨,也给了她独特的坚毅步态。她就迈着这样老者般的沉重缓慢的步子走出医院,走进先进知青的讲用会。所有人都给有这样一种步态的姑娘让路。她缄口不提自己的双腿换了匹良种马驹。她对自己在那一夜里所经历的磨难,只轻描淡写笑笑:我只不过多坚持了一会。至于她的腿,那长在她青chūn躯gān上的两条老寒腿,她让人们去体察,去惊叹。她自己只是默默享受这双腿的光荣。她把具体的、有声有色的光荣让给了毛娅。
毛娅戴上大红纸花,塌鼻梁大眼睛的面孔焕然一新。她差点被公认为漂亮了。连女子牧马班的姊妹见她登上讲用台时,都对她的形象有了新认识。毛娅一路讲用到军分区,到自治州。叔叔在自治州遇上她,她的新面貌使他几乎把她当成个美人儿。
下了头场二场雪,畜牲开始由高地往下赶。自从毛娅和沈红霞当了先进代表后,柯丹总是一天到晚骂着谁。有人顶嘴,她便上来把你放倒。现在她们不论真打假打,统统叫做摔跤。相互间的不满通过这种猛烈的肉体冲撞得到发泄与报复。有次老杜起早拾了些gān牛粪回来烧火,因为实在冻得凶,脚板心都长了冻疮。柯丹却骂她:笨得厨牛屎!灶都烧不来。老杜不吱声,烧得满帐篷乌烟瘴气。
柯丹又骂:“你想把老子们眼都熏瞎呀?积极个锤子!”
老杜还嘴道:“有人看人家当先进,早害了火眼!”
柯丹把她从灶边踢开:“你晓不晓得这么大烟子咋回事?你拣的牛粪里有láng屎!……”
老杜于是跟她打起来,从帐篷里滚到帐篷外。最近每个人都对班长积蓄了一肚子火,便趁此机会轮番上去跟她打。反正这早就不叫打架,叫摔跤。形式可以借用,实质可以偷换,亲仇可以任意解释,任意转化。柯丹发现这帮女学生大有长进,下手狠多了,劲头也足了,全亏了她平时的训练。她们再不像过去那样不经打了,有时还能打赢。
这回柯丹被一大摞人压在最下面。除了小点儿在一边嘻嘻笑,几乎人人上了阵。小点儿用红毛线勾织一条围脖,手指全是冻疮却依然灵巧。她笑嘻嘻说:“瞧咱班多团结,抱成一团。班长也,你跟群众打成一片。”
小点儿发现她们打得再不要命,事后从没人记仇。怒火及时发出去,仇就无暇积攒。这样往死里打反而有利。往往在一次大混战之后,必定是一段较长时间的和平宁静。一阵相互摧残之后,必换来空前的亲呢。不过小点儿从不参加进去,只有她明白这是真正的恶斗而不是什么摔跤。再说她可不想弄得青一块紫一块。趁她们打着,她将织成的红围脖一系,往场部去了。她拎上盐和豆瓣篓子,本可以骑马去,但她更愿意在路上招招手,让哪个男牧工搭一截。她听见身后有pào车来,便站住了。
老远她就看清那辆pào车上坐着叔叔。突然地,她决意向这条好汉施点手腕。毛娅参加讲用会之前,在班里一天到晚学叔叔打枪。大家对叔叔打枪倒没兴趣,只关心叔叔打枪时,毛娅是否真光着身子。小点儿这是第二次见叔叔,她有把握这次就让他拜倒。叔叔却猛抽一下马,从她面前一闪而逝。而她明白,这正是一个男人对她迷恋到了恐惧的地步。她从头一次见他就认定这点。pào车把她甩下了,这时他逞足威风。望着pào车上那颗硕大的头颅,她想:放心,我爱不上你的。
小点儿朦胧预感她将真正爱上一个男性。那男性在隆起的地平线那端,正一点点升起。渐渐露出他的额,他的眼,他的整个面目。
最终是他那双着靴的长腿。
晚上吃饭时,大家热烈地谈论冬宰。都有些等不及了。晚餐吃的是掺糖jīng的苞谷粑。小点儿用自制的酸芹菜跟牧民换了些酸奶,将粗得锉喉管的苞谷粉发酵,又贴在锅边烤熟。大家管这叫蛋糕。然后用马奶熬了锅粥。有死了驹的母马,就有马奶喝。马奶熬粥很黏很白。吃了一阶段马奶粥,大家彼此都发现相貌上有些细微变化。起码眼神有那么点与马接近:呆而伤感。
“用酸芹菜包饺子吃得不?”有人问。
“还是野茴香泡酸了包饺子好。”
“韭菜好!……”
“你们都废话。横竖没有包肉,什么饺子?”柯丹总结性地发了言。
小点儿却说:有哇。样样都有。明天就来包饺子。柯丹说:肉呢?小点儿说:班长你只管跑远些砍刺巴,顺便砍根光生点的树棍棍做擀面杖。
肉呢肉呢?第二天傍晚大家叫着。
咱们不会提前冬宰?小点儿暗示。
宰谁?宰啥子?总不能宰人宰马。
入冬吃狗肉大补也。小点儿想,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啦。
老狗姆姆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存在。在这之前它无声无息,无形无影,似乎从来没谁看得见它,连它自己都完全忽略了自己。现在它觉得自己不知从哪里出现了,显了形,被许多不友善的眼睛证实了它作为一个实体存在着。众人包围了它,存心不良地慢慢围着它转。
它恐怕活到头了。她们用肉gān喂肥它,原来最终是想拿它喂她们自己。它一动不动,还存最后一点希望:人们不至于那样待它,因为它忠实了一生。再说,虽然她们对它不屑一顾:随你便,你爱呆在这儿就待吧,爱吃就吃,爱活就活,就跟没它一样。每次迁帐篷都是它追着寻着,低声下气地跟着跑。但它总有吃的,因此它觉得她们并没有亏待它。她们有时作弄作弄它,弄条粗大的蚯蚓逗它吃,它发出低弱的抗议,就逗乐了她们。它的可怜相与窘迫让她们开怀大笑。她们赏它个名字:姆姆。它不知道这是人类用来贬称那类最讨嫌的老娘们儿的。它对这名字很满意,觉得没白活一世,临老了总算有了个名儿。因此她们一叫,它便挺巴结地跑上去。她们从不好好扔食给它,举一块肉gān,逗它上窜下跳,让它笨重衰老的身体做各种有失庄重的动作,让它为一口吃的丑态百出,然后才把东西抛给它。它却没了胃口,没了力气,更没了自尊。她们是趁它吃食时围上它的。她们缚住它,一片欢呼:整狗肉吃喽!
柯丹很远就听见喊声:整死它整死它;整肉吃整肉吃;整瓶酒来喝。帐篷门边,姆姆四爪被缚住,大肚子歪到一边。姆姆睁开眼,又点点头,似乎认了命。就在这时,它看见了她。
那个骑马疾跑而来的女人。
她跑着双rǔ颠动,像要脱她而去。姆姆懂得,这女人与它一样,做过母亲,还将会做母亲。她那两只丰硕的rǔ房就是孩子们最好的粮仓。
柯丹跑近,太阳把姆姆的腹中完全照透。一个血红透亮的大肚子。她大吼:“你们给我爬开!”
她们回过头,有人差点咬住舌头。
“放开姆姆!你们咋不整你妈来吃?!”她气吞山河地吼。怪就怪在这回没一个人吭气,顶嘴。姆姆被放了,并不逃生去,慈祥的老脸耷拉着,嘴边挂着灰色口沫。
小点儿忙说:人家都说吃狗肉抗寒。我们谁敢整死狗啊,都说先捆上,等班长回来整。
大家都偷眼看看柯丹,知道她没事了。小点儿就有这个本事。柯丹呆呆站一会,走过去,像抱婴儿那样,将老丑的姆姆抱在怀里,仔细地横看竖看。姆姆被四脚朝天抱着,肚腹怪温柔地一起一伏。
柯丹把它抱到每个人眼前:“没看见它怀孕吗?你们都瞎了狗眼了。坏下水的!居然要整一个孕妇的肉来吃!”
老杜结结巴巴地叨咕:“呀,它怎么会怀孕呢,附近又没有公狗……”
“它来的时候是带了身子的!”柯丹将它轻轻放下。“它一来我就发现它怀了孕。”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它来了五个月了,谁见过狗怀一胎五个月还不下崽?
柯丹指着姆姆笨重远去的背影:“看见没,它那奶子有多沉!快下崽子了……”
人们逆光去看姆姆鲜嫩欲滴的奶子晃来晃去。又偷偷摸摸回头来看柯丹。
姆姆被缚着四爪,她们听见马蹄声和柯丹的吼。回头时,见远处疾跑来一个狂野的女人。她们的班长变了形,变了色。一对长辫像两根láng牙棒,又硬又粗,乍着毛刺。她被马背上一大蓬乌黑的刺巴簇拥,与黑刺浑然一体。然后她动手放了姆姆,讲着怀孕之类的事。就在这时,她们突然发现她的胸部腹部也鼓鼓囊囊。她敞开棉衣,衬衫纽扣被撑出很宽的缝隙来。她们从缝隙看见那里面双峰对峙。似乎眨眼间崛起两座山。两垛草。两囤冒尖的粮食。
小点儿是在来到牧马班不久就将柯丹的生理变化看在眼里的。
女子牧马班的成员无女厕所可上。解小手到处方便,解大手大伙一起背对背围个圈,每人负责监视一个方向。若谁来月经,就带把工兵铲,挖坑埋掉,免得那些臊人的东西被男人看见。后来发现地拱子很捣蛋,常又把带血腥的草纸扒出来,到处拖,出她们洋相。她们便烧。她们管烧草纸叫销毁保密文件。
小点儿惟独没见过柯丹烧“文件”。刺探别人隐私并让那隐私为自己效力,这是小点儿生存的诀窍。它是她混迹人世的立足之本。但这手段可鄙到何等地步又可悲到什么程度,她不是不知道。
让我怎么办呢,故事已写到这一步了。我想该是让那个人露面的时候了。其实小点儿并不知晓他是谁,也不知他会出现。她仅是确信他存在着:就在这块草地上与她天各一方,他活他的。现在他们从各自的出发点,开始往一块走。他们并没察觉他们在靠拢。
他就是我前面一笔带过的骑兵营长。这时他相当年轻,升营长还是两年后的事。现在他只是位小连长。他注定飞huáng腾达,凭他超人的才gān、冷酷与睿智。我这不是在讲很多年前的故事吗?那个时代少女崇尚军人就像九十年代崇尚体育冠军。
而他恰恰在这方面又刻板又严肃,白白地潇洒着,空枉地英武着,在这地老天荒的草地,统统是làng费。正如小点儿也不必那么美,那么俏。
让我来想想,怎样使他俩见面。这得合情理,又让你意外。我造足了一见钟情的气氛,结果他们辜负了我。她神情惜惜,他面目肃然,就这样碰了头。他骑一匹黑色顿河马。进入她眼帘的首先是黑马的长腿,及骑马人的长腿。她是听见他说话才抬起头的。
“喂!军马场的三连往哪边走?”
她上半身在帐篷里,只把一双脚伸在太阳里取暖。面前有本巨大的(shòu医学),她可以一连几小时不翻一页,躲在它里面养神或想心事。也就是说,她注意到他的腿了。
“喂喂!问你呐,拿书的女同志!”
她先将脚伸进棉鞋,站起来,手臂伸懒腰似的指了指:“往那边。”照在她脸上的太阳,使他不再否认他曾见过她,并有过一瞬动心。小点儿想,我得装得和他一样:完全当他是陌生人。他的腿怎么长的?漂亮的小点儿为之害臊,因为她稍往深处想了点。但等他下马,小点儿这才发现,他浑身没一处长得不神气不理想。他称不上漂亮,甚至五官平平常常,但她觉得他恰合她心意。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