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我来,”他对男护士说。
男护士以“你gān不出什么好事”的警惕表情一直跟他上了五楼,进了他的病房。五人病房现在只剩他一人。男护士一脚在房内一脚在房外,全身各就各位,以防他的疯狂突然朝他袭击。
“你进来啊。”
“你要gān嘛?”
世上的人全都怕疯子。所以做疯子可以所向披糜。
他从口袋摸出一块石头。石头猛向他一翻。男护士的眼睛猛的一亮,看见了石头上的人像,非常bī真的爱因斯坦。他跟男护士将要靠这个达成第一步合谋。
“知道吗?它可以卖钱。”张亦武朝男护士进了一步。
男护士朝后退一步,问他卖给谁。
“知道卖给谁我找你gān嘛?”张亦武说道。“你认识琉璃厂吗?上那儿找个谁,一定能卖掉。”
“能卖多少钱?”男护士问。
男护士进来了,也不怕张亦武突然用爱因斯坦砸他个脑浆四溅了。
“跟他们要五百!”他用丑陋的左手比划出“五”。
合谋初步达成。男护士将从五百块中提取三百。因为那将是很辛苦很窘迫的工作,就象北京大街上讨厌的推销员;推销美容院广告、足疗广告,房地产,星相手相……
男护士第二天把推销的结果告诉了他:只能通过一个卖石头的小贩去推销,几时销出去,几时三人分利。因此张亦武的利由两百变成了一百二。
过了五天,男护士又来了,满脸喜洋洋的红光。他把两百元放在张亦武面前,问他下一个爱因斯坦什么时候出世。张亦武拿出一块石头,又那么朝男护士一翻。男护士朝上面瞪着眼。一个陌生人的头像啊。不陌生,是拳王阿里呀!拳王阿里不好卖,还是爱因斯坦好卖!可是阿里难刻呀!因为他是黑皮肤,黑皮肤上刻五官,太不容易了!谁管你容易不容易,人家就要爱因斯坦!刻他上百个爱因斯坦就发了!不想刻爱因斯坦…不是爱因斯坦卖不了一千块!那就少卖点。能多卖为什么要少卖?!
“我就是不想再刻爱因斯坦,你爱卖不卖。”
这是一句不容商量、没有争论余地的宣言。张亦武听很多人告诉他,典型的疯子就是他这样的,不留任何余地,极端极至,不可理喻。他现在又在男护士脸上看到正常人和不可理喻的人打jiāo道时的表情了,就是这种笑容,他是成年人而你是小孩的这种笑容。
男护士答应拿着拳王阿里去试试,看看小贩肯不肯出五百块买下他。他用正常人那种不坑人白活的思路考虑问题,对张亦武说拳王阿里一定难出手,但只要小贩一把掏出钱就行,事后他卖不出去是他的事。
结果第三天拳王阿里就以八百块卖了出去。
“快刻快刻,看来咱要发财了!”男护士说,替他摩拳擦掌。
“我刻不出来了。”
“……怎么了?”
他这时候躺在自己chuáng上,其他四张chuáng的病友仍缺席。楼道里在重播chūn节晚会,据说疯子疯得狠就成孩子了,什么东西都反复看反复听,越看得熟悉越喜欢。张亦武从这一点分析,断定自己不属于特别疯的,因为他从来不喜欢重复的东西。好东西都是偶然生发的,好比艺术作品和孩子,都是不可重复的。激情也是个好东西,也是不可复制的。对一个女人的激情,对一件艺术品的激情,都不可能被复制出来,用于另一个女人,另一件艺术品。他因为那不可复制的激情而制造了不可复制的女儿。事后,一切都证明了女儿的独一性。再也没法有第二个一模一样的女儿。其实他从没见过女儿。但这不妨碍她具有最尊贵的独一性。就象爱因斯坦。就象拳王阿里。就象他刻画他俩时的冲动——他是为了文婷而刻画他俩的。在文婷款款地走向他时,他身上另一个人——张书阁就复活了。文婷在一个医生、一个男青年之间,款款走着,他从楼上窗口看着她,同时对张书阁说:该你出场了。
“为什么?!”男护士问道。“你没石头了?”他往他病chuáng下看看。
“跟你说不清楚。”他在心里叹口气,对张书阁说,你看,他以为激情就是驴和马配种下骡子的东西。
“什么?!”男护士问。
他听见张书阁以极其文雅、几乎小说中的语气说他太粗鄙,配种这种的话不可以脱口而出。张书阁还说,他应该去读读书,读了书会有创作灵感。比如读《静静的顿河》、《带阁楼的房子》、《叶甫根尼-奥涅金》。
“好的。”他答应了张书阁。
“你需要什么样的资料?时尚女性杂志到处有卖的,就是太贵,成本得算分摊。”男护士说。
“好的。”他听张书阁又提出一部书名:《老人与海》,它会让他懂得,被常人理解的疯狂是一种最好的境界。
“刻一个莫文蔚,要不章子怡?”男护士说。“那个小贩说女明星肖像好卖。”
张亦武跟张书阁说,人们要他刻他从来没见过的人物,这不苦死他了?
“反正女的比男的好卖!”
“好的。”
张亦武闭上眼睛。这下他可以一个人静静地看看文婷。他紧紧闭住嘴,也希望张书阁闭嘴。这样男护士就不会听见他俩的对话,就不会把他俩的对话当成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他自认为装打鼾的功夫是不错的,而男护士却说:“少他妈装丫挺的,想让我走就说一声!”
到了大家都过完节回来的这天,他还是不想操刻刀。男护士一脸讨好,塞给他几包烟,问他刻的怎样了。他突然对男护士说:“放我出去。”
男护士东南西北看了看,看看有人听到他的话没有。
“出去gān嘛?”
“出去找好石头。现在我这些石头都不灵。刻起来没情绪。石头好了,价钱也能卖得好些。”
他心里得意极了:谁说他有病?他的话多么在理,理由多么难以驳倒!
“没有家人为你办手续,怎么出去?”
“看你的了。”
男护士站在那里,头顶一根枯槐枝,一点点风那枝子就成了教鞭,在他帽子上指指点点。他终于被指点得开了窍。他说他去活动一下荣宝斋的领导,让他们出一封介绍信,请彖刻大师张亦武去现场献艺。没想到领导们一听说彖刻大师是福利院的“三无”病员,都相互踢球,直到三月份,事情还没有眉目。
三月份却是个好月份,是文婷来看望他的好月份。灰乎乎的冰开始溶化,下面黑乎乎的河水从裂缝溢上来。文婷真美,头戴一个紫色绒帽,大口罩上的眼睛又大又gān净。男护士这次立功了,把文婷放进了楼道。
文婷进了他的病房,跟另外四个面无表情的病友打了招呼,又向他们散了烟。这也不帮忙,他们照样面无表情,照样不让地方,全都原地坐在各自chuáng上。这是个chūn天的上午,南来的阳光照在桌上,一瓶蓝色墨水成了老大一块蓝宝石。北京既没有太阳也没有蓝墨水,文婷告诉他。她把一个老录音机放在他chuáng头,又从包里拿出一堆磁带。都是她喜欢的音乐:西比流斯,布拉姆斯,门德尔松……她尽量遗忘谁让她喜欢上音乐的。那姓许的在文化馆给人上音乐课,用音乐勾引了她。她开始给老张放音乐。用耳机,不会影响别人。她说着看一眼无动于衷的面孔们。喏,这个耳机插孔不灵敏,得使劲用手抵住它。文婷示范着,自己把耳机套在头上,又摘下来,套到他头上,一面拉起他丑陋曲扭的左手,抵紧耳机和录音机的接口。她看着他的脸,看看他是否听出神听入迷了。然后她相信他听入迷了,因为他盯着她眼睛的眼睛昏昏然醉熏熏。她拿过耳机,往自己头上套,想听听哪一段让他那么入迷。结果发现耳机里一片死寂。她围着录音机转了半圈,又转回来,突然想起什么,对他说,她们文化馆的同事对她说,如果机器犯毛病,打几下。她打了几下,声音果然出来了。又过了十多分钟,又需要揍一揍机器了。她这次让他自己来打。可他打得不得法,机器顽固地不服从。她拿起他的左手,一面拍打机器,一面对他说打也是有讲究的,不能打木头那样打。而他的左手只能象打木头一样打这个敏感而情绪化的机器。她放下他的左手,抓起他的右手。
他一下子挣脱了她。
四目相对。似乎一个世纪过去了。
然后他把右手抬起,无力地jiāo给她。她抓着它,明白了什么。他和文婷相互间明白的许多事就是这样的,通过一条内线,一道电波,发出和接受是同时的,因此万分之一的误差都没有。就象他的感觉和他的右手,感觉到的右手便接收了,体现在每一道刻画上。一般的人和人之间是没有这条内线的,他们得靠语言,语言怎么能靠得住?象他和文婷这样以那条内线jiāo流,谁都无法截获他们信息。
文婷明白他的右手该做它使命规定的事。因此她只是捧着瑰宝那样,看了看,就放下了。揍录音机不该它来gān。她又放了他的右手。疯子必须和疯子相爱。他和一个不疯的女子,怎么可能建立这条内线?
他和文婷散步到黑乎乎的河水边。这还归功于他长期在那男护士的原则性责任感上挖墙脚,因此他特批他们单独去河边走走。河反正是福利院的天然防护。河水纯黑,你跳进去试试,它马上把你沤烂。
“我告诉你,我们可以一块儿去一个好地方,”他对文婷说。
“去哪里?”文婷小姑娘问。
“我存了不少钱,够咱去那地方了。”
他身后的秃头杂树后面,一些眼睛在盯着他俩。一块灰色的残雪。他用一根树枝写了四个字:补玉山居。
她明白了,脸蓦然绯红。
他赶紧用左手扣起带字的雪来,团成一个球,就象团掉密信似的,把雪球扔向黑乎乎的河水。
文婷赶紧把他接触过冰雪的手拿过来,用她的手绢仔细地擦。让杂树后面的眼睛看去吧!
婷婷把眼睛转向黑乎乎的河水,因为她不想再被他追问。他们疯人处不好时是一个个谁也打不破的独立堡垒,处得好就成了她和老张这样,处成了一个人,谁也打不进来。象正常人打不进聋哑人的堡垒,也象身材健全的人打不进侏儒的堡垒。
她骑着自行车北上的一路,都在准备一个悲哀的通知。她未来的儿媳把她介绍给了一个63岁的X光技师。因为头一次儿女们做媒她违抗了,这次她认为该听话一些。但她一见到老张就想再做一回不听话的长辈。豆豆的话多恳切呀:“你不是自由恋爱过吗?结果不好吧?找的人最后gān出那种事,不然您还得不了这个病。”
自由恋爱使她“当局者迷”,那时都“迷”,现在还用说?晚辈家长们更不放心她自己再来一局了。有这个病,更得迷得找不着北。
可她一见老张就情胆包天,(想到这个词她脸发烧),想到这辈子还剩多少日子?让她再迷一迷吧。关键是得逃出儿女们的监管。
老张在灰色坚硬的那块残雪上写下了四个字“补玉山居”。他说那是个好地方。这个好地方在地图上不存在,她用高倍数放大镜都查不出来。她正伏在儿子的书桌上查地图时,门开了,含笑的声音嚷着:“哥,她又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