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_严歌苓【完结】(11)

2019-02-20  作者|标签:严歌苓

从那天起,工地上不再见中国苦力。

却没人知道这次罢工的真正操纵者是在镇上吃喝嫖赌的大勇。

五千中国苦力全面停工了。

大勇骑着马从一间间工棚前晃过,醉眼惺忪地把一本本小册子丢在门口。

罢工宣言,谁写的?

你念给我听啊,大勇醉醺醺地说,我唔识字。你知罢工要罢到什么时候?

什么叫罢工?大能蒙昧而热切地问。

中国苦力的罢工成了报上的大消息。铁路股票在一个上午跌下来。中国苦力以他们安静的全面消失告示了他们的存在。

罢工到第七小时,一个雇主代表找了几个苦力,告诉他们新的募征已开始。你们不愿gān,我们可以重新招募中国人,并付更少的工资。

苦力们低下头,眼珠开始左一下右一下地摆动。

你们如果在这一小时上工,工资将是原先的一倍。如果晚一个钟点,工资将会增涨五成。过了下午三点,工资就只增加十分钱。明天早晨上工的,对不起,太晚了,今夜将要大除名。

两个苦力便跟着代表往工场去了。

一小时后,五十多个苦力跑到工场。两个先复工的人见自己如此榜样,便笑着叫喊:吾,跟白鬼有仇跟钱没仇哇!

五十个人却冷冷地站在十步开外。其中一个说:果真出了汉jian。

另一个说:打断他们的腿。俩人怔住,以为听错了。罢工总部决定,打断你们的腿。两个汉jian,四条狗腿。

俩人给捉了,拴在树gān上。

别打腿,俩人求道,还得蹲茅坑呢!那就照着脸打。鼻梁脆,一打就断!那还是打腿吧,汉jian们求得更殷切,脸打不得!

又跑来上千人,原本是给雇主代表说动了心去复工的,见二汉jian被绑在那里,祖宗八代的脸丢得一点不剩。这些人便也叫:打断汉jian的腿。

朝哪打?抄大棍的人在四条腿上比量,征求众人的意见。

朝当中那条小腿子打。有人大声建议。

两个汉jian一听,哭起来:兄弟们留情啦,这鬼国家没田没地没老婆啦,也没戏文听,只有个窑子逛逛啦,一月才逛一回啦,打了它,一个地方都有得逛啦!

还逛窑子?窑子要汉jian不要?拿棍的问众人。不要。母猪婆也不要汉jian。

大棍下来了,欢呼声淹没了惨号。远处只见两棵树的枝叶乱颤。

大勇远远看着,双手抄在紫貂皮袄袖筒里。

这时满山遍野都是中国苦力。雪给踏翻,如新犁的田野。野鸟扑啦扑啦地成群冲撞,被突然冒出的这么多带辫子的男人惊得失了常。

两个雇主代表朝这阵势半张开嘴。他们问大勇:你跟他们不一事?大勇说:我跟谁也不一事。

他们发现大勇站立的位置是个好地形,一块高出地面的岩石被另一块岩石掩住,既易观察又易隐蔽。他们对大勇说:喂,你下来。

大勇说:我下来?

对。然后站到那边去。为什么?

把这位置让给我们。

这位置吗?大勇说,你付两块钱。你们两位,四块。两个代表起先吃惊,很快嫌恶地笑了。

大勇伸着戴满戒指的手掌,等着钱落进来,眼睛充满对自己贪婪的诚实。

妈的,以为只有犹太佬会这一手。

别把美德都给犹太佬。大勇说,一面开始数满把的硬币。

他们在叫唤什么?你给翻译翻译。那是另一桩jiāo易?你们付多少?他们说:狗婊子养的白鬼新通过一个法案,要把中国

人从这个国家排除出去;他们还说,长着臭胳肢窝的、猴毛没蜕尽的、婊子养的大鼻子白鬼……

你不用翻译这么仔细。

一块钱值这么多,我不能让你亏本。他们说,新法案把中国人作为惟一被排斥的异民,这是地道的种族压迫。他们还说,铁路老板们把铁路成功归到德国人的严谨,英国人的持恒,爱尔兰人的乐天jīng神,从来不提一个字的中国苦力,从来就把中国人当驴。

代表们深深地点头。你接下去讲啊。

他们说,一天没有公平,就罢一天的工……怎么停了?这是最关键的地方……

一块钱就值这么多。

代表们朝这个衣饰璀璨的中国汉子瞠目。却见他面孔憨厚得连狗都逊色。

大勇把钱仔细搁进他袜套,上马走去。

当中国苦力的罢工让所有股东喝起烈酒的时候,大勇已在去金山城的路上。

请别动,让我看一看你褪了色的颜面。

我在同你头次会面时就说过:你老了。在你成名jì之前,你就已经太老。二十三岁,你的同行已早早告老,早早谢世。一多半你这样的女子没你这把寿。先是她们的向往、妄想、痴望一个跟一个地死绝,继而所有与她们海誓山盟、许愿要接她们出去做妻子、做母亲的男人们一个跟一个,在她们心里死绝了。最后死的是她们的肉体。这个死是不痛的。

你把你的脸朝向那扇窗。窗子的珠帘上断一行珠子,眼泪似的一颗颗往下掉。粗大的木栅栏把光亮闸成一缕一缕。你的脸就在这样的光里,让我把病映在你脸上的yīn影看得清清楚楚。最初高烧伪造的繁荣气色已褪尽,此刻你也有了所有进那座房子的女子都有的huáng脸,眉眼旧了许多。

人叫那座房子医院。

你见我有描绘它的打算,恐怖地笑了笑。

没有人来看望你。你的嫖客们深得了你的好处之后,带着对这场肉体狂欢浅浅的纳闷走出你的门,很快就忘了门内的所有。

克里斯也没来。我明白了:这是你的脸迎向窗口的真正原因。十天前,他就那样在窗外,一脸泪水。

我告诉你,正是这个少年对于你的这份天堂般的情分使我决定写你扶桑的故事。这情分在我的时代早已不存在。我们讲到爱情时脑子里是一大堆别的东西,比如:绿卡,就业,白领蓝领,Honda或是BMW。我们讲到爱情时都做了个对方看不见的鬼脸。

在一百六十本圣弗朗西斯科的史志里,我拼命追寻克里斯和你这场情分的线索。线索很虚弱,你有时变成了别人,他常常被记载弄得没了面目,甚至面目可憎。据我推测,没面目的原因是:白种男童与中国jì女胡闹过的太多,有几千人次,记载的人几经转述,几经笔误,克里斯就变成了那八岁到十四岁的小嫖客之一,填充了那个gān巴巴的数字统计。男童嫖娼是个独特的社会现象,尤其是白种男童嫖中国娼jì,独特又加独特,克里斯之独特,也就被埋没了。在史学家眼里,他或许没什么独特,很难说这几gān男童仅有克里斯别有一番意义——也许同克里斯类似的情形有许多,也许这几千男童每人都对某个中国jì女有一份非常情愫。从常识上说,很少有男孩子不为头一次发生肌肤亲呢的女人动心的。最起码是个终生的隐私和纪念。只是没人去逐个了解他们而已。他们一旦变成社会现象就只能作为一种宏观来存在。除非有我这样能捕风捉影的人,曲曲折折的地追索出一个克里斯——一百多年前那个大现象的微观。我有时要翻上百页书才打捞得出一句相gān的记述,如“那个白种男孩子与那位中国名jì的làng漫史据说始于前者十一岁”。

“此男童与名jì扶桑的情史是儿童嫖娼的一个典型范例。”

“从此男童与名jì扶桑的关系来看中国jì女对美国正派社会的污染……”

“此男童对那位中国名jì的兴趣大致等同于古董商对于鼻烟壶,是西方初次对最边缘的文明的探索……”

等等。

总之,这些史学先生摇头晃脑,自认为弄清了你们关系的谜。

你听见走廊上依旧迎来送往,打情骂俏。那个少年此刻在哪里?你向我看着,明白只有我清楚他去了哪里。太阳黯淡下去,你房中的一切都萧条了。

你温存地等待人来给你一口水,但是没有。你却温存如故。绝不是那个咬牙切齿,或口是心非的“忍”字——我几乎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寓所见到一幅裱得jīng致、挂得显眼的“忍”。我从来没敢问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有次我在一个四十岁的留学生墙上也看见它,我半晌不敢转脸,怕它的主人看到我眼中的不敬。我想这空虚字被写得如此夸大、造作,我当然就不懂它与生俱有的意思了。

像你接受每一个男人,你温存地接受爬上你身体,进入你体内的死亡。你听见死亡咿呀咿呀地摇动竹chuáng,你感觉死亡羞怯而柔情地触碰你的嘴唇、胸脯和rǔ头。

你听见没有?我听见了:四只脚在木楼梯上爬行。是来送你到那个叫医院的地方去的人,抬着麻绳系成的担架。走廊里有几扇门拉琴那样嗯嗯地开了,又关,她们说,两张招魂牌又来了。

午饭时间是这座楼的清早。三两处房门开了,走出男人来,裤子稀松系着,脚后跟踩在鞋帮子上,辫子毛里毛糙。那是包了夜的客人。在走廊或楼梯上碰见,大家都把脸别开,谁也不看见谁。真混不过去,相互jiāo换一根烟卷,挤眉弄眼说两句只有对方懂的话。

阿绵送走客人,去敲她邻房的门。没人理她,客人走了,都在补觉。

扶桑的门没拴,她推门进来。

扶桑往竹chuáng内侧挪一下,阿绵从怀里把个两个月的毛头掏出来,搁在空出的地方。阿绵十五岁。

昨晚没听他哭。

好乖,我把他搁在chuáng底下。不怕老鼠咬?

一个饼我撕成四半,搁在东西南北,早上去看,饼有了。把毛头省下来了。

阿绵把襁褓打开,一抻包被,小毛头给抖落出来,脸朝下,屁股整个是蓝色。

毛头今天要走了,阿绵说,三叔公要带他走。卖到外州去。

三叔公是他爹?扶桑问。

三叔公有这么靓?阿绵说。卖掉了送子娘娘就不送了。阿绵怀过四胎,都用药打掉了,最后一个怀得紧,下的药把阿绵从chuáng上打到地上,胎还在那里。末了毛头出世,在场的人都暗自清点了一下毛头的五官和四肢,发现竞一样不少。

阿绵刚想说话,扶桑咳嗽起来。她发热度有七天了,客少了一半,夜里咳得左邻右舍的嫖客直发牢骚。

阿绵说,你别咳了,我求你个事。扶桑仍是哭天抢地一样咳。

扶桑我想求你做毛头的爸。

扶桑一面喘一面隔着呛出的眼泪瞪她。这事在她们中不奇。男人说要娶谁谁,准得很,只要愿一许出口,他就再不露头。等在这头的心也等gān,便找个素来要好的姐妹,私下拜个天地。这样有病灾时会有一份名分下的照应。有私房话想讲,就有了个体己;洗澡有个搓背的,蚊子叮咬有个搔痒的,牙根子发狠,也有了个拌嘴的。男人不能去同他拌嘴,勤快点他自己动手揍,懒些的便闹着往回要钱。

扶桑把阿绵的请求答应下来。阿绵是一路敲不开门才找上了扶桑。

阿绵说,我拿来一根榨丝线,你替我捺住毛头,我把他这颗痦子勒掉。

恩。

痦子生的地方很坏,要背一辈子柴草、塘泥和债。哦。

跟我这颗一模一样。阿绵指脊背。

丝线挽个圈套,套住毛头背上一粒浅黑的东西,阿绵手猛一紧。细小一注血从毛头背上淌下来。阿绵挪出去两步,到香炉捏了撮香灰捺在那dòng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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