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_严歌苓【完结】(2)

2019-02-20  作者|标签:严歌苓

我总想给读者一个好听的故事。好听的故事该有jīng彩的情节,有出奇不意的发展,一个意外接一个意外,最主要的是通过所有的冲突,一个个人物活起来了,读者们与这些人物渐渐相处得难舍难分,因他们产生了爱、憎、怜、恶。

我又总是瞧不起仅仅讲好听故事的作者。他们使我想起文学的最初级形态:说唱文学。我总是希望我所讲的好听的故事不只是现象;所有现象都能成为读者探向其本质的窥口。所有人物的行为的秘径都只是一条了解此人物的秘径,而条条秘径都该通向一个个深不可测的人格的秘密。谁都弄不清自已的人格中容纳了多少未知的素质——秘密的素质,不到特定环境它不会甦醒,一跃而现于人的行为表层。正因为人在非常环境中会有层出不穷的意外行为,而所有行为都折she出人格最深处不可看透的秘密,我们才需要小说。人的多变,反复无常是小说的魅力所在。

于是,我又总在寻找这个“特定环境”,以给我的人物充分的表演空间。将他们从特定环境中摘出,我们或许永远不会有机会发现他们的人格中有那么丰富的潜藏,那么深远、神秘。如维吉尼亚·沃尔芙(virginiawoolf)说的:“走向人内心的路,永远比走向外部世界要漫长得多。”

这样一个特定环境:一群瘦小的东方人,从泊于十九世纪的美国西海岸的一艘艘木船上走下来,不远万里,只因为听说这片陌生国土藏有金子,他们拖着长辫,戴着竹斗笠,一根扁担肩起全部家当。他们中极偶然的会有一个、两个女人,拳头大的脚上套着绣鞋。这样的一群人和整个美国社会差异之大,是可以想见的。这就是我为扶桑、克里斯、大勇找着的特定环境。

这是两种文化谁吞没谁、谁消化谁的特定环境。任何人物、任何故事放进这个环境中决不可能仅仅是故事正身。由于差异,由于对差异的意识,我们最早踏上这块国土的先辈不可能不产生一种奇特的自我知觉;别人没有辫子,因此他们对自已的辫子始终有着最敏锐、脆弱的感知。在美国人以剪辫子做为欺凌、侮rǔ方式时,他们感到的疼痛是超乎肉体的。再有,美国警察在逮捕中国人后总以革去辫子来给予jīng神上的惩罚。这种象征性的惩罚使被捕的人甚至不能彻底回归于自已的同类。因此,辫子简直就成了露于肉体之外的,最先感知冷暖、痛痒的一束赤luǒ的神经!在如此的敏感程度下,人对世界的认识不可能客观,不可能正常。任何事物在他们心理上激起的反应,不可能不被夸大、变形。人的那些原本会永远沉睡的本性不可能不被惊动,从而给人们一些超常的、难以理喻的行为。对自身、对世界失常的认识,该是文学的缘起。

已不再是好听的故事了。不仅仅是了。人物内在的戏剧性远大于外在了,因为那高倍数的敏感。移民,这个特定环境把这种奇特的敏感诱发出来。

这一脉相承的敏感,也蠕动在我们身上——我们排行第五代移民。

为什么老是说移民文学是边缘文学呢?文学是人学,这是名cliché。任何能让文学家了解人学的环境、事件、生命形态被平等地看待,而不分主流、边缘。文学从不歧视它生存的地方,文学也从不选择它生根繁盛的土壤。有人的地方,有人之痛苦的地方,就是产生文学正宗的地方。有中国人的地方,就应该发生正宗的、主流的中国文学。

有多少作家是在离开乡土后,在飘泊过程中变得更加优秀了?康拉德(josephconrad)、纳博科夫(vladimirnabokov)、昆德拉(milankundera)、伊莎贝拉·阿言德(isabelauendene)……他们有的写移民后的生活,即便是写曾经在祖国的生活,也由于添了那层敏感而使作品添了深度和广度,添了一层与世界、其他民族和语言共通的襟怀。他们的故事和人物走出了俄罗斯、布拉格。这是移民生活给他们视角和思考的决定性的拓展与深化。

我不同意把移民文学叫作边缘文学。要想有力地驳斥,我似乎得拿出比《扶桑》、《海那边》、《少女小渔业》、《女房东》更有力量的作品来。电影导演huáng建中对我说:“《扶桑》是我生活经验和美学经验之外的东西。我从没想到人可以从那样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和欣赏。所以我觉得它那么好看,觉得耳目一新。”正是因为一百五十年的华人移民史太独特、太色彩浓烈了,它才给我足够的层面和角度,来旁证、反证“人”这门学问,“人”这个自古至今最大的悬疑。人在那里,那里就是文化和文学的主流。

这就是你。

这个款款从喃呢的竹chuáng上站起,穿腥红大缎的就是你了。缎袄上有十斤重的刺绣,绣得最密的部位坚硬冰冷,如铮铮盔甲。我这个距你一百二十年的后人对如此绣工只能发出毫无见识的惊叹。

再稍抬高一点下颏,把你的嘴唇带到这点有限的光线里。好了,这就很好。这样就给我看清了你的整个脸蛋。没关系,你的嫌短嫌宽的脸型只会给人看成东方情调。你的每一个缺陷在你那时代的猎奇者眼里都是一个特色。来,转一转身。就像每一次在拍卖场那样转一转。你见惯了拍卖;像你这样美丽的娟jì是从拍卖中逐步认清自己的身价的。当我从一百六十册唐人街正、野史中看到这类拍卖场时:几十具赤luǒ的女体凸现于乌烟瘴气的背景,多少消融了那气氛中的原有的yīn森和悲惨。

你始终不同于拍卖场上的所有女子。首先,你活过了二十岁。这是个奇迹,你这类女子几乎找不出活过二十岁的。我找遍这一百六十本书,你是惟一活到相当寿数的。其他风尘女子在十八岁开始脱发,十九岁落齿,二十岁已两眼混沌,颜色败尽,即使活着也像死了一样给忽略和忘却,渐渐沉寂如尘土。

而你绝不同于她们。

不要急着展现你的脚,我知道它们不足三寸:两个成了木乃伊的玉兰花苞。别急,我会给你机会展露它们。你毕竟不像活在一八九〇到一九四〇年间那个女人,住企李街一百二十九号,靠展览她的三寸金莲挣生计。每天有几千游客肃穆地在她门口缓缓移动,看她死亡的足趾怎样给平整地折向脚心。他们多半从已有斯文的东部来,也有的从大西洋彼岸来,专门来参拜这活生生躯体上的一个古老末梢。他们从那脚的腐臭与退化中,从那盘根错节的繁杂秩序中读出“东方”!

我已经基本上清楚你的身世。你是个二十岁的jì女,是陆续漂洋过海的三千中国jì女中的一个。你登上这遍地huáng金的海岸时已二十多,因此你成熟、浑圆,是个火候恰好的小娘儿。你没有技艺,也没有妖惑的妩媚,丝毫不带那千篇一律的yíndàng眼神。你的平实和真切让人在触碰你的刹那就感到了。你能让每个男人感受dòng房的热烈以及消灭童贞的隆重。

因此你是个天生的jì女,是个旧不掉的新娘。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末的夏天,圣弗朗西斯科那条六尺宽的唐人巷里,某个笼格般的窗内站着个不小巧的女子,就是你。

你有个奇怪的名字:扶桑。你不是从广东沿海一带来的,因此你的售价比“阿珠”“阿彩”“阿蜊”们要高。沿海地带女子很难证实自身与港口川流的洋水手无染,身价都要低三成。

这时你看着二十世纪末的我。我这个写书匠。你想知道是不是同一缘由使我也来到这个叫“金山”的异国码头。我从来不知道使我跨过太平洋的缘由是什么。我们口头上嚷到这里来找自由、学问、财富,实际上我们并不知道究竟想找什么。

有人把我们叫做第五代中国移民。

你想我为什么单单挑出你来写。你并不知道你被洋人史学家们记载下来,记载入一百六十部无人问津的圣弗朗西斯科华人的史书中,是作为最美丽的一个中国jì女被记载的。记载中他们不苟言笑地说:“那个著名的,或说是臭名昭著的华裔娼jì扶桑盛装出场时,引起几位绅士动容而不禁为其脱帽。”“被视为奇物的这位华裔jì女最终经核实,她的身体与器官并非特异,与她的白种同行大同小异。”

你知道我也在拍卖你。

你再次转身,现在我看见你脑后那个庞大的发髻,一根白玉簪,一串浅红绢纱花从左耳一路插下来,绕半个髻。几年后你的发髻深处将藏一颗制服铜纽扣,是克里斯的,那个白种少年。

第一次见你,起念嫖你时,他只有十二岁。

还是在一切都没开始的时候,一切乱糟糟的情、冤孽、戮杀都尚未开始。

我们来看一看你最初的模样。现在很好,我们之间的遥远和混沌已稀薄,我发现你蓦然间离我这么近。

最初你并不出色。你二十岁。比起gān你这行的女子们,你已太老;二十岁,该是去死的年龄。

扶桑你要叫啊。你十三、四岁的前辈教你。你卖不出去,晚饭是没有的。再卖不出去,你就给剥光衣服,让蘸了水的皮鞭抽。比你年轻的同行觉得你是一堆废物,不会叫卖自己,不会对窗外的男人把眉眼弄得勾勾搭搭。

史书对这种肉体叫卖都有详尽记述——

华裔jì女们的叫卖通常有三种:“中国妞儿好啦,先生里头看啦,您父亲他刚刚出去啦!……”

“一毛钱看一看、两毛钱摸一摸、三毛钱做一做啦!……”

“才到码头的中国妞,好人家的女儿,三毛钱啦!……”

偶有为如此直接坦率的言辞和低廉的价钱打动者,回首留步,在大同小异的半大女童中选定一位。

你是不叫的。有人往你看,你慢吞吞对人一笑。你笑得那么真心诚意,让人觉得你对这个世道满足极了,你对这个看你的人中意极了。

恐怕就是你的沉默和你心甘情愿的笑使识货的人意识到你绝不是一般货色。有人开始在你窗前慢下步伐。你就像此刻一样,从咿咿呀呀的竹chuáng上站起。你显得高大、实惠,动作的稍微迟钝使你几乎是庄重的。

人们一时间忘了你是个笼中待售的jì女。

好了,我基本看清了你最初出现在金山码头的模样,绝不会让你混淆于来自中国的三千红粉。

晚间的雾从海里漫上岸。街上的尘土被雾浸湿,变得沉重,沉淀下来。

不再从扶桑的窗子袭进呛嗓子的细尘。

有些冷,有些饿,有些困倦,扶桑看着马车上一颠一颠的灯。

隔壁是十四岁的阿白,已经把嗓音叫成了撕布声。三个白鬼仔走过,不超过十一二岁,听阿白叫,伸出脏手指抵在喉头,发出纸在风里抖的笑声。

阿白改口叫道:快进来呀,你爸爸刚去!

小白鬼们像莽汉那样敞开怀,露出大而怪状的肚脐。他们求阿白解开衣纽。

阿白和他们在价钱上扯皮,一边把衣襟扇开扇阖。阿白的rǔ房像毒蚊叮出的两丘肿块。脸上有十来粒浅浅的天花斑。

阿白的竹chuáng唱起来,出来了节奏:咿呀、咿呀、咿呀。阿白今晚上有饭吃了。

扶桑离开窗口。这屋很小,她只跨四步就到了那块帘子跟前。帘子上落了几只苍蝇,冷得飞不动。帘子上绣的花还是红是红绿是绿。扶桑撩开载着肮脏和红花绿叶以及苍蝇的帘布,进去,提好裙子,落身在红铜便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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