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后悔他错过了拿刀的机会,现在刀被他握去了。
大勇一手掂扶桑一手掂刀,看着克里斯笑:你中意她?
克里斯不知怎样答刀才不会落在扶桑身上。他尚未成年的身躯暗中调动着力量,随时准备扑过去。
你放开她。克里斯说,我想看着你立刻下地狱。谁不想?大勇说。
你想用钱把她赎出去?过一会大勇又说。
……是的。
好。大勇点着头。我早知道你和到我们这里找便宜的小白鬼们不一样。你赎她出去做什么,跟她去教堂结婚?为什么不?克里斯拿出他少年人的傲慢和意气。
哦。你不知道白鬼和huáng面孔、黑面孔结婚是犯法的?可以去别的州。
哦。大勇掂量着刀和扶桑以及克里斯的话。他依然笑眯眯,松开扶桑的头发,随即他用拇指拭着刀的锋利,表情和拇指的动作都极其狎呢。他一看紧张困惑的少年,将刀递给扶桑,递的手势既多情又信赖。
他说:你看,她每天手里都有刀。说着转向扶桑:你知怎么用刀,用不着这个小刺客,对吧?来,用给他看看。
大勇躺回椅子上对克里斯说:她手艺很好的。
克里斯紧捏着两个拳头,看那刀起刀落,刀落之处,大勇微笑歪嘴扯脖地配合。刀平稳地落在大勇脸上、下巴上、脖子上。
他问:刀快吧。扶桑说:快。它敢不快!扶桑的手正稳健地绕过那只圆大的喉节。那脖子绷得
吓人的粗,上面搏动起血管。
克里斯看着那刀白白锋利着,在一个个完美的下刀处走去走回。它顺畅地移动,一次次辜负他的希望。突然,扶桑提起刀,转向他,像是要将刀jiāo到他手里。她却只是在那化妆盒边的毛巾上拭了拭刀。她一捋头发,像是才记起他还没走,投给他家常的温暖眼光。
大勇发出一声浑长的鼻息。他睡着了。最后的余晖照在他遗失在唇外的门齿上。
克里斯从疲惫不堪的骑士姿式上收回腿。
又是那种超出情理的和谐出现了。这回把他也牵扯进去。他完全不懂这是怎么了:残酷、邪恶、凶险和刀光中出来了这片连他也不想去毁的和谐。因为这和谐也包括他。
克里斯不知怎么已到了楼下。正要出门前他忽然感到自昨晚就出现的荒诞梦境并未中断,它始终在延续。包括那正吃面条的守门人:面条无头绪,乱糟糟地从嘴里抽进去。也包括门外的世界:所有的赌场、烟馆和jì馆在扭动呢喃……
多年后,大约是在四十岁左右,克里斯有天想到他走出扶桑和大勇那幢楼的感觉。一切又被重新回忆起来,甚至那些被许多次回忆忽略掉的细节。那个跪着的扶桑,穿柔软随身的绸衫,什么颜色他已不记得,有时他想象它就是肉体的本色。她实质上是luǒ露的。他只记得那是个美丽的形象。因为她心里实际上有一片自由,绝不是解放和拯救所能给予的。绝不是任何人能收回或给予的。
四十多岁的克里斯认定,正是那秘密的一片自由使跪下这姿态完全变了意味。它使那个跪着的形象美丽起来。就那样,她在那个充满敌意的异国城市给自己找到一片自由,一种远超出宿命的自由。
而少年时的他却不懂扶桑心里的那片自由。他不懂连同他自己都在gān涉这片自由。
不懂使他那样懊恼。多年后的克里斯遗憾极了,微微摇着已有了两个灰白鬓角的头。他清晰记得他当时带着那样的懊恼走出门。懊恼渐渐qiáng化成憎恨。他憎恨这个使固有的一切伦理乱成一团的唐人区,所有这些潜越大洋,无声息地蔓延到城市角落来的男人女人。那时才不满十五岁的他对付不了那样巨大的困惑。他看着那些矮小的huáng面孔在暮色中怆惶地忙碌。他们之间的亲和仇,他们彼此的真正关系永远不是表面上的;每个人与每个人都似乎有一层更深的理解,那是深到了勾结程度的理解。这份理解在少年克里斯心里引出的不理解使他的jīng神平衡几乎失去。中年的克里斯想着当时的自己怎样在街上走。绝望地看着每一景物,憎恨着他所见的每一景物。他那只能有一种善恶准则的jīng神世界接近崩溃。他希望一场不分青红皂白的毁灭,毁了这奇形怪状的东方楼阁,毁了所有奇形怪状的辫子和脚,毁掉一切费解的晦涩。
中年的克里斯一阵寒噤:他突然意识到他曾祈望的这场毁灭也包括扶桑。
难道在那一瞬间他恨过这个他爱了一生的女人?中年的克里斯将目光垂降到自己内心。是的,他恨过。
开始见到火光时人们没有慌:这个城里不时总有某处着火。房子多是草草搭建的,没有防火设备。此地没什么是永久的,所有人都匆匆地来,匆匆地抢夺财富,然后又匆匆离去。人们或劫或杀,完事后一把火把罪迹烧gān净。人们照常坐在剧院里看戏,外面人的嚎叫被戏台上的嚎叫盖没了。不少洋人坐在粗糙的木板凳上看男扮女装的小娘子。这些洋人常常来,越看越不能相信这么个俊美小娘儿是男孩装扮。外面起大火时小娘儿已上场,那双无骨般的兰花指白白地从袖子里伸出,小腰细细地扭,台下一片唿哨掌声,有条粗大的喉咙嚎道:我的小可爱呀!
火烧了半个街口人们才拿它当真了。
克里斯正欲回家,却也被火怔住。
有人在追打着谁,到处有难听极了的嚎叫。克里斯问一个白人谁和谁冲突起来了。
白人将手里半个酒瓶扔向一个生果档,说:你从月亮上来的吗?早就开始了!一帮杂种被中国佬脱掉裤子扔到海里去了!还是几个月前的事。警察一直没逮着那几个中国佬,……白天有几百个狗娘养的在渔港库房里开大会,到天黑一下出来几千个杂种!杂种们一想,我怎么给解雇了,不就是中国佬来了吗?……
借火光克里斯忽然认出,这就是昨天借光他的钱,领他逛了天下的那个青年。
没等克里斯躲开他,两个中国女人跑来,用很小的鞋在青年头脸上抽打,喊他畜牲畜牲。虽打不伤他,但那抽打的方式之新奇,竞令他一时不知怎样招架。
克里斯穿过马路,丢失了方向。所有人都跑出自己的东南西北来。
一个由白人组成的人群,臂上全有某政治家提出的口号:中国人必须走!他们嚷着要砸唐人街,让中国佬再无藏鸦片、藏奴隶的角落。这群人冲锋一阵,悟过来唐人街在背后,又像个疯牛群一样尘土飞扬地调头。
被人cháo卷得失去自主的克里斯也被感染了愤怒,他开始跟身旁的人一块把拳头伸向浓烟滚滚的夜空。起初他还觉得他们的口号令他脸红,但十分钟后他也有了同样正义凛然的愤怒。
一个四十岁的黑发白人坐在中国轿子上,正演讲。那轿子被四个粗壮无脖子的西班牙人抬着。轿子的锦缎帘布向两边撩开,他那一把胡子看去像捏走样的关帝菩萨。剧院的戏早停了。另一个演讲者在舞台上扳着手指头数落中国佬的赌博、鸦片、卖人口、用奴隶等罪恶。几条街的jì院、赌馆、烟馆就是这些表面上温良恭顺、不声不响的huáng面孔带给我们的全部!
还有老鼠!下面有人喊。
正在此时,剧院后一帮白人戏迷正追逐那个男扮女装的小娘儿,他们满口小美人儿“小亲亲”地叫唤。小美人儿从树上逃到房顶上,像只野猫,石榴裙被划烂,水袖也一长一短。这个十二岁的孩子终于被捉住,许多张嘴找着他那樱桃小口,许多手撕下一层层衣服裙子裤子,最后揭晓出一个jīng赤条条的男孩,人们才感到对长期的好奇心有了jiāo待,散去。
克里斯从演讲人的手势和词汇中感到正派的力量。他们正做的是解放奴隶,解放所有的被他们的同胞贩卖到此地的中国奴隶。他认识到靠自己个人的力量是不够解放包括扶桑在内的几千中国女奴,必须投身到这样的人群中来。他想象自己随着人群冲上那幢小楼,一手执火炬一手执剑,然后他会对扶桑宣布:你自由了。人群已摧毁了那座牢笼。他借助革命摧毁了她全部的不幸。
在克里斯印象里,革命就是这样到处冲锋的人群。是呐喊和火光。革命与人群之间该画等号。
一个相当làng漫和动人的目的,使克里斯彻底跻身到人群中了。
你别回头去看,chuī你的箫。别回头去看窗外。
我也想知道他们到底怎么了。你看,这书上写的,你能相信吗?“仅仅是少数无业人士和青少年对唐人区破坏性的骚扰……”我想不那么简单,一定有庄严的政治色彩在这场bào乱的初始,一定有一种正义jīng神使这bào乱发展到波澜壮阔。人群一定像印第安人捍卫自己领地那样满心悲壮,或像十字军东征那样充满神圣感。抵御外族侵犯和歼灭邪教徒的责任感使人群中的无赖流氓也得到了刹那的纯化。这样逻辑才对。这一定是大众的意志,而不是少数人的偶尔对唐人区玩玩火。因此它才能达到最终的规模。这里的记载是“有多家房屋被焚,几十个中国jì女被拖到街上轮jian。”能达到如此规模,没有大众意志可能吗?
你看窗外的火光!
这城市在杀人、放火,而你的清闲恰是从此中来。男人们忙着杀人放火去啦。你才得这么大空来chuī箫。
这里暂时还逍遥,中国佬这样中国佬那样的口号渗进你紧闭的窗缝,听上去只像坏天气的海。
我在好多本书里查证过你这座小楼的准确地点,它几乎出了唐人区。这个地点选择是很大胆的:曾经有两家实在不堪忍受的唐人区拥挤的洗衣铺,搬出不久就遭了火。正因为你这亭阁或小楼不要命地伸出一只脚进洋人区,它暂时没人来碰,没人投石头砸窗子以享受中国窑姐们的哭喊。
在你的眼神安稳地游来游去,chuī着你的苏武牧羊时,你的不少同行给拉到了街上。救命救命的气绝声中,裹脚布如污烂的肠子,拉扯得满地都是。
别回头去看。他们反正在一点点朝你围攻过来。趁这短暂的清静,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是我刚从电视上看来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气味?你闻到没有?……从你背后的窗缝进来的烟浓腥浓腥。离这不远的一个仓库给破了门,几百只麻包里淌出gān海蛎。刹那间海蛎肉铺成路、堆成山,人群被如此肥腻的腥气折磨坏了,成百人同时呕吐,轰轰的呕吐在每一副腔膛里滚动如雷。有人要用火来熄灭这股yín邪的浓腥。火将海蛎的肉山肉海点燃时,事情更坏了:腥气变得尖锐,人们眼也睁不开,鼻子给窒息住,脑浆也像胃液那样bào烈涌动。
整个空间成了块穿不出渗不进的瘟臭的幛幕。谁感叹一声:中国佬竟敢吃这样的糟粕!
你知道,他实际上感叹的是:能吃这样糟粕的人就能吃掉一切。能吃这样糟粕的人就能赖以万物去繁衍壮大。能吃这样糟粕的人恐怕难以灭绝。难怪这些操母亲的中国佬这样不好杀。
浓腥在半空不肯散去。有人想扑灭同伴点的火,不那么容易了。遍地海蛎蠕动着,每个细小肉体发出滋滋尖叫。
你看,就在此时愤怒变成了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