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_严歌苓【完结】(25)

2019-02-20  作者|标签:严歌苓

汉子像不懂人语的狗一样认真看着大勇。

快去呀,大勇说,学我的话,陈瘸子一听就懂。你告诉他,把眼屎擦gān净,脸就不要洗了,我这就把新娘给他送去。

汉子犹豫地要动身。

三叔公拉住汉子,对大勇说:嘻嘻嘻,先给账,先结账。

大勇说:结也是结十二笔账。跟这第十三个狗屁相gān?

三叔公说:是十三个!我眼花了,少数一个!

大勇说:你眼是花,移民局盘查的时候,混进一个来,你都没看见。

三叔公用蒲扇在女仔身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扑打,这时忽地住了手。

那个高于其他人的女仔此刻极想变矮。她稍驮下身子,脸隐进披散的头发。

大勇笑眯眯地说:混进来想跟着一块喝粥,是不是?女仔们沉闷得真如一堆肉。

你们里头,谁是混进来的?大勇问。还是没人吱声。

已经给洗脑了。好。他走到高个女孩对面,身子弓下,去找那隐在头发下的脸。

她给bī得抬起头。

大勇拖她到人群外:来来来,让我好好看看,好久不见了。那次见你,你穿着拯救会的洋面口袋,是吧?

她两手捂在裆间,样子像是盼着谁有刀有枪赶紧给她一下。

大勇说:拯救会把你教成个jian细,派给了移民局;移民局又把你混到她们里头来,要你把贩人市场的暗道夹墙都搞清楚,是吧?

大勇记得在押送那女孩去陈瘸子虾寨的时候,他看见对岸的火光大起来。但那时他顾不得别的,他知道女jian细和拯救会正在里应外合,不马上转移,一窝人都要给抄掉。

他没料到这场人劫会如此浩大。戏院子的两扇门全不见了,赌馆的几个子在满地寻麻将牌。越来越多的人出了门,在垃圾里辛勤地翻刨,刨到什么的人就喜洋洋出个高声。

今早天刚亮拯救会的两个女gān事到了陈记虾寨。大勇一见女gān事身后的男人,知道是全副武装的便衣警察。女gān事们对着大清早吃喜宴的一寨子人说:我们不允许你们娶拯救会的女翻译。

四十岁的新郎陈瘸子从dòng房迎出来,步子颠跛得十分喜气。他说:我哪有那么大艳福娶你们拯救会的女翻译哇!新娘刚从中国来。

陈瘸子指指泥棚里红被褥上坐的一个红身影,头上一块红布从脸盖到膝盖。

把红布揭开,我们要看看。女gān事玛丽说。陈瘸子问围上来的客人:她说什么?

一个客人说:人家说,把红布揭掉,人家要看看。陈瘸子笑道:我还等不及要看呢。

女gān事多尔西说:不揭开怎么知道你娶的不是我们拯救会的人!

客人把话译给陈瘸子。

陈瘸子笑得更大些:我还想一揭揭出个女翻译呢!又读又写又靓!

多尔西说:你怎么能娶我们的女翻译呢?

陈瘸子说:我要不瘸我就娶呀,听说她们都会唱洋歌,那还不跟娶半个洋婆似的!

客人把这话也翻译得一字不漏。两个洋女子全粉红脸起来。

一百来个吃喜宴的客人此刻全从各种形状的餐桌上包围上来。大勇在人群尾巴上,人见他不慌不忙缠起辫子。也都跟着缠起辫子。

玛丽见所有人都在不慌不忙缠辫子,使了个眼色给多尔西和那便衣警察。

多尔西十分懂道理地对围上来的人群说:我们只要看一眼。我们只要核实她不是我们的女翻译。

人群中有人说:你们的女翻译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除了是你们派她来当jian细的。

玛丽说:住嘴,我们从来不用jian细这样的丑恶手段!那你们用什么手段?大家问。

便衣警察说:不必跟他们废话。他走向那天红地红的泥棚dòng房,同时拔出枪来。

dòng房深处的红妆女子突然动了,起身向门口走来。她和陈瘸子的瘸步伐很相似,深一脚浅一脚瘸到门口。人群后的大勇在她身上欣赏自己制造残废的手艺。新娘倚门站着,似乎很想参与门外的热闹。

玛丽按住便衣警察,自己朝新娘的红盖头伸出手,伸得那样举足轻重因而缓慢。

新娘却一耸肩,吭地一声,朝门外泥土上擤出一泡鼻涕。

客人群中谁大声说:陈瘸子,别怕,他们敢碰她,我们这么多手还不把他们当虾剥了?

又有谁说:陈瘸子找一个跑一个,这回好不容易找来个瘸子同他般配,又成了女翻译!

谁谁谁一齐说:你们自己的女翻译不好好看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做jian细啦!

那就揭啊!我们也想看看女jian细长什么样。红妆女子听到此急忙瘸回dòng房深处。

拯救会的女gān事们商讨一会,对陈瘸子说:我们会请你到法庭上去解释。

大勇几乎与拯救会的女gān事前后脚出了陈记虾寨。他知道这事已完满了断了,下次两个女gān事再来,她们会看见一圈围坐的女人飞快地剥虾,女翻译也好,女jian细也好,统统不见了,有的就是一个挣五分钱剥一磅虾的村妇,和所有村妇一样碎嘴、勤劳。

如果再晚些来,拯救会的两个女gān事会远远看见陈瘸子的杨木扁担一头挑虾,一头挑着个大肚子女人。那女人会安详地啃一根甘蔗。两个一心拯救她的女gān事会那样瞪着那大肚子女人一路吐着甘蔗渣被担上进城的公路。她俩将在一副扁担、两只筐的几何构图上看到一种超越她们理解的平衡与稳固。

太阳两丈高时大勇进的城。唐人区已成全城的垃圾场。人们不往外清除垃圾,而是一点点把垃圾搬回家,慢慢去消耗。所有的东西都变成垃圾,再通过垃圾变成别的东西。废与新只是一念之差。

大勇发现自己握马缰的手握得生疼。

一个老爹背个篓子在拾地上的脏内衣去糊鞋壳。他捡起一块红色的绸衣襟对着太阳看着。

大勇的目光突然被这块蒙住太阳的红色绫罗拽过去。他见它比地上所有的衣服渣都细腻,每一朵花都是极昂贵的绣工。他认识它。

老爹说:是我找到的。

大勇说:丢,是你找到的。他不费力地抢过那块绸,把老爹给甩在地下。

大勇跑进扶桑房内时,扶桑正在吃一个奶白的鱼头,见他她说:汤煲好了。

他腿软地站一会,步子走得一步一塌,朝她跟前去。她穿件奶白和尚领的小褂,从领口露出一片胸,连同脖子一块,上面给手指抓得如刚耙过的地。

大勇上去,拽她到怀里。好大一会他说:我得把你杀了。

扶桑见他饱满的大黑眼珠上蒙了泪,发灰了。她忽然意识到嘴里那根鱼骨唆得没了味,便用手接着,将它啐在手心上。

大勇说:街对过的布行老板今天一早把老板娘杀了。扶桑轻轻点头,认真看着他越来越灰的眼珠。

老板娘给白鬼们当窑姐拖到街上,大勇说,老板是帮老板娘杀她自己。

扶桑微微笑道:他们是俩公婆。

大勇说:你要是我老婆我也帮你。你放心,我会好好葬你,就跟葬我老婆一样。他想起什么,从胸口抓出项链上坠的翡翠锁:我把这个给你衔到嘴里,运你回我家。扶桑知道这是她活着时绝不能享受的待遇。她回报地看着他,非常地领情。

大勇心很深地看着她。

大勇抱起扶桑厚重的整个身子,搁到chuáng上,敛葬地一样庄重。

扶桑说:你家里还有几个人。大勇说:这不是你问的。

扶桑说:哦。

大勇隔一层厚厚的泪水看着她视死如归的美丽。她对一切都有这种牲畜般无言的理解。大勇解开她的领扣,手慢慢去摸靴子里的刀。他整个眼神和动作都显出他对她满心的尊重。

扶桑说:请人来给我梳个头。

大勇说:放心,不会让你不整齐的。

大勇的手已拔出刀。他发现自己像从未使过刀的人那么不像样地握着它。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从未用刀杀过人,他只用拳头、用脚、用脑袋去撞。用刀还有什么打头?能打出几个回合来?再说谁又值得他用刀来杀?刀会显得太郑重太认真。

并且,所有对手在他拔出刀之前不是死就是逃。

扶桑伸手触摸他的胸脯,等他拿准架式。她的手顺着胸摸到那腰带上五根俊美的飞镖。

她说:用这个。大勇说:别动。大勇也同时顿悟:这些飞镖只是他身上永远的首饰。

他从来不知怎样用它们。多年前他打死一个人,发现尸首身上有如此漂亮的一套凶器,便拿来归了自己。他始终没有机会来学用它们,因为每次jiāo锋中还未来得及用它们,对方已死得差不多了。正因为从来没人见他露这绝招,人们才把这绝招传得越来越神,说他如何眼到飞镖到,镖尖上的毒是从几种蛇身上采来。他不知道中国人是否有心把这些谎言传到洋人那里,许多人声称亲眼见他飞得如何神准神速,手到命除。事情渐渐变得很省力,只需他一撩衣襟手捺在镖柄上,对方便崩溃或投降。这些飞镖渐渐成了他勇猛好战、杀人不眨眼的一个符号。世上一切被符号化了的东西都比它们本身更具征服力。

扶桑说:别忘了喝我煲的汤。

他看着她,脑子里出现的是家乡的河,岸上有一排等乡邮员的老少女子。女子们吃着杨梅、荔枝或杨桃,有的衣襟上别着针线。那田间有一个是他妻子。他手里的刀垂下来,遗憾地对扶桑说:你要是我老婆我就把你杀了。扶桑从来没见他这样重地讲话。

大勇又说:我杀你是疼你爱你,你知唔知?扶桑点头。

大勇朝一个什么地方轻轻摇头:还没一个女人让我疼她疼得想杀她。没一个女人配我去杀。

他起身,丢开扶桑,手将刀抛起接住。他回忆不起刚才跑上楼时心里破破碎碎的想什么。他的确想杀那些撕烂扶桑的白鬼们,但他最想杀的还是扶桑。他一贯认为男人只杀自己顶爱的女人。

他不相信自己真的这样疼爱她。

几天前有人从家里带了口信,说他的妻子跟船出海来寻他了。这是几年前的事,母亲不准人告诉他实话,怕他不寄钱回家,怕他永不还乡,怕他欠更多血债。母亲过了世,人们才敢把实话带给他。妻子已在这同一块陆地上寻了他几年;他碰到的任何陌生女人都可能是妻子。某天,一个蹲在市场上刮鱼鳞的穷苦贤惠的渔妇冲他抬起huáng脸,手在围裙上匆忙抹抹,掏出一封揉得掉渣的信,说:总算找到你了。这憧憬使他心里出现了股酸胀。

扶桑见他将刀收进靴筒,便从chuáng上慢慢起身。她心里也是酸胀的,因为她从未想到大勇几乎把她当老婆来疼和看重。他几乎像老板杀老板娘那样,要了她的命。她想,原来自己和他的珠宝、狗、鸟竟是略许不同的。

他心事不轻地走了。

扶桑又回去啃那颗鱼头,一面从窗子看大勇的背影。

他朝东走一阵突然又调转身,朝南走去。她呼呼地从咬开的骨缝吸出脑髓,一股清淡的腥气。大勇往她身上用了这么大一颗心,扶桑完全没想到。

除了这些你还记得什么?

是的,是雾很稠的一夜。这些你都没记错。没有月亮。那些人把你拽进马车时,雾从车篷的破dòng涌进来。你记的是对的:你的确没有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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